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望天边,灰色的云在黄昏中轻轻飘荡,一点残阳留在雪峰山后,也只剩下半个脸挂在半空之中,如血一般的光色,照在峰顶的白雪上,那是血红的昏暗的白。
悦景楼宽敞的大厅上,投下了两个人暗淡的影子。
桌子上,放着一壶酒,两个玉杯子。杯子晶莹,而倒在里面的酒,似乎更加晶莹,月光从窗外洒入,照在小杯中的酒面上,摇曳着动人的光。
酒面上,是一双炯炯的眼睛,正盯着酒面看着,在这醉人的酒光中,他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几根手指捏着精致的夜光酒杯,轻轻把玩着。
“赵枢密这个老狐狸——”韩丞相轻轻摇晃着酒杯,面色有些凝重,“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他缓缓地说着,话语一如往日的平稳,只是现在听来,却满是一种讥嘲的意味。
“舅舅,我看这老东西似乎已经知道了您私调囚犯的事。”秦琪坐在桌子的一边,眉头紧皱着。
没错,他现在心中确实有些忧虑,下午姓赵的狐狸来到这里,说了那么一番话,无论是谁,都能听出来,他已经完全知道了韩丞相私自调动重犯的事,自己担忧的事还是成了现实,秦琪的心中当然很是不安。
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韩丞相也不用如此冒险,他就从心里觉得愧对这个他心中最敬爱的人,
“嗯。”韩丞相闻言,也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看是这样,不愧是老狐狸,果然是嗅觉敏锐,都能赶上狗的鼻子了。”
韩丞相话中的讥嘲之味更浓,不过他的面色,却是丝毫不变。
“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来日必会向皇上参我一本,这老东西,平日里就与我处处作对,这次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韩丞相静静地思索一下,接着说道。
“舅舅,”韩丞相的话刚说完,仿佛触动了什么,秦琪突然大声喊道,“你今天怎么不让我动手?这狗东西竟敢当面辱你,真是不想活了。”这个年轻人怒火中烧,陡然拔高了语气,情绪显然有些失控。
对于一个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年轻人来说,这一幕的确比较罕见,可他今天亲眼看到有人敢当面一而再地讥讽自己的舅舅,既然这样,无论是谁,无论什么后果,这个冷静的年轻人也一定会杀了他。
“琪儿不可意气用事。”韩丞相看着这个冲动的年轻人,连忙摆了摆手,神情依然镇定,只听他缓缓地说道:“此人现在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我们只可伺机而为之,决不能轻举妄动,平常我总是很欣赏你的冷静沉着,怎么一到大事上,你就能这般冲动呢?”
“舅舅,我——”秦琪听到韩丞相话中的斥责之意,正要解释,韩丞相已经止住了他。
“你听我说,以后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仔细点,切不可莽撞”韩丞相又道。
“好吧。”秦琪听到他舅舅的话,虽然心中怒火难平,但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嗯,”韩丞相说到这里,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秦琪说道:“对了,今天那姓赵的怎么能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江枫城的守备难道就没人知道吗?”
韩丞相的语气中隐含着很大不满,虽然是在质问江枫城的守备,但江枫城目前的负责人,自然就是秦琪,让几个朝中的敌人竟然长驱直入到江枫城腹地而没人知道,这显然说不过去。不过韩丞相说的很委婉,表达的恰到好处。
“舅舅,”秦琪听到韩丞相如此说,自然也听出了话中之意,他只是略停顿了一下,便回道:“今天因为您来了,看守江枫城南门的白眉和尚也在引导仪仗,当时就在我们身边,并不在守备位上,而且姓赵的今天只是带了两个仆从,轻装而来,很可能是守门兵士被他给蒙混过去了,这是我的责任,下次他就算插了翅膀,也进不了江枫城半步!”秦琪咬牙切齿的说道。
“恩,可能是这样。”韩丞相听这个年轻人说完,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同意了他的话,只是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不过,你想过没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江枫城里面有姓赵的——内应?”
韩丞相最后两个字一出,秦琪的脸色变了一下!
“舅舅,应该不会,如果是这样,姓赵的怎么敢大张旗鼓的站在咱们面前,难道他不是明摆的说江枫城有自己的人么?您觉得他会这么笨么?”秦琪缓缓说道。
“恩,你说的是,但琪儿你还是不得不防,至于这个姓赵的,看来暂时是得让他得意一段时间了。”韩丞相冷笑一声说道。
听到韩丞相这么说,秦琪似乎又有些急了,“舅舅,难道你就能看着他如此嚣张吗?难道就没有能解决这狗东西的办法吗?”秦琪虽然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但从他连珠炮似得反问语气来看,谁都能听的出来。
“暂时没有——”韩丞相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赵枢密深受皇帝器重,而今又握有自己的把柄,对于当前不利的局势,即使他为官多年,深谙政治,可是又能想到什么办法呢?韩丞相想到这里,只觉得一筹莫展,脸上现出几分少见的焦虑。
就在这时,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秦琪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孩子吗?”
“哪个孩子?”秦琪闻言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他的舅舅的意思。
“您是说那个小妖人吗?”秦琪道,“舅舅您怎么又提起他?难道您认识他?”秦琪又问道。一提起下午才看到的那个人,他冰冷的眼中尽是厌恶之色。
他实在不明白,他的舅舅为什么会又提起那个卑微的人,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厌恶这个人。
“不认识。”韩丞相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反问道:“你认为他是一个平常的人?”
“难道不是吗?在我看来,他连平常都算不上。”秦琪脱口答道。他这样说着,忽然脑海中,一个翠绿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难以散去,或许在他的眼中,只有那个人才是最不平常的。
只是,一个最卑微的人和一个他最爱的人,怎么会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真是匪夷所思。
“或许吧。”韩丞相听到秦琪的话,也点了点头,他并不否认秦琪的话,但此时韩丞相的心中,却似乎在反复思考着什么,以至于神情显得异常地凝重,连眉头都紧皱了起来,半晌,韩丞相才缓缓说道“不过琪儿,你可能不知道,在神农谷以北,逆水的尽头,有座山名为云山,据说有个千年前的大妖人就居于此处,其人长得一张娃娃脸,眼睛极大,身材短小,与我今天所见的那个孩子极为相似,我想——
韩丞相还待继续说,秦琪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舅舅,您真的多虑了,据刚才白眉和尚和我说,这个小妖人只是一个从江陵城而来的犯人,他是因为在村里院中伏击官差而被抓的,他的另外两个同伙,一个是他的父亲,已经当场被杀,另一个是他的兄弟,被发配充军了。”
“而且,有谁能活千年而不死呢?您听到的只是传说而已,肯定不会是真的,您一定是最近事务繁多,难免有些多虑了。”秦琪道。
对于那个可恶的人,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他的舅舅竟然把这个人和什么不死的传说联系起来,这让他觉得很是厌恶。可是他明白,或许最让他厌恶的,是每当看到这个人时,竟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他最爱的女子,这是他更不能容忍的。
他厌恶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自己的记忆?
“嗯,”韩丞相听到他的这番话,微微点了点头——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小囚徒,他只是简简单单的见了一面。根本不可能看出什么。况且,又能看出什么呢?不论从哪方面看,那个囚徒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看来是我想多了。”韩丞相微微点了点头。他说完,将酒杯轻轻转了几下,醉人的酒光中,折射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不过,如果想要对付姓赵的,或许还得着落到这个人身上。”韩丞相语气一转,忽然说道。
这句话一出,若一枚不大不小的石子,击在了秦琪的心上。
“什么意思?”秦琪闻言一怔,显然,他没明白意思。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韩丞相自语似的低声说着,然后将桌上的酒杯捧起,一饮而尽。
“这是什么酒?”酒一下肚,韩丞相忽然问道。
“是南海的椰子酒,是寒兮上次从南海星勺七岛带回来的,据他说,此酒是取星勺口处,引海底回流之水,在加以岛上特产白椰,酿制而成,有护体延寿之奇效,寒兮他们潜入深海中练功都会饮用此水的。”
“怪不得入口时觉得冰凉,喝下去后却是全身暖意洋洋,真是遍体舒泰啊!”韩丞相赞叹道。
“琪儿,你觉得冷寒兮这个人怎么样?”韩丞相忽然又问道。
“嗯——”秦琪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舅舅竟然会问这么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他是我在帮里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兄弟,永远是我的兄弟。”半晌,秦琪答道。
“兄弟——”韩丞相嘴里念道,脸上忽然笑了起来,“好吧。”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炯炯的双目中似乎有些异样。
“这种酒会醉人吗?”韩丞相问道。
“不会的,南海派的椰子酒分两种,黑椰酒醉人,几乎能让人美美的睡上十天,白椰酒不仅不会醉人,而且有提神醒脑的功效。”秦琪答道。
“嗯,原来是这样。”韩丞相点头答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喝黑椰酒,而是白椰酒?”
韩丞相问道。
“舅舅你每日为国事如此操劳,怎能喝黑椰子酒呢?”秦琪笑道。
“唉!”韩丞相听他这么一说,略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满之色,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当今圣上都不为他的国家操心,我又为何如此呢?”
“对了,黑椰子酒喝上之后真能让人美美睡一觉?”韩丞相忽然想到了什么,目中有了一丝惊喜。
“对、”秦琪答道。
“那你为何不喝一点,或许,这种酒还真能治你的——”韩丞相急忙说道,只是他还要接着说什么,面前的这个少年又打断了他:“舅舅,没用的,这种酒是对于常人有用,对于我是根本没用的。”秦琪默然垂下了眼睑,低声答道。
“况且,我为什么要睡觉?——如果我真的睡着,会不会真的忘记一些事。”少年抬头望向天边,夜空中,悬着一轮明月,皎洁的发着光,却是那么遥远——
遥远的就像他的记忆——
鲜红的血,渗入天地间满天的大雪里……
夜色已经悄然来临,悦景楼之上,忽明忽暗的灯火在不住地闪动着,两个人影从纸窗格中投射而出。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