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陨星降世,落于东南,引起人间好一番揣测。那青丘国主得了山神谕示自不忧心,年年岁旦率众殷勤祭拜,因年纪大了,又落个爱唠叨的毛病,身边又没的说话的人,三天两头就上山拉着山鬼闲磕牙。近几年他渐觉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时常琢磨起身后事来。
“你好歹也是一千年的狐狸,怎的修成这副德行。”山鬼靠在赤豹背上晒太阳,冲国主指指点点。
国主老态龙钟,腰背已显佝偻之态,与人间垂暮之年的老者别无两样,仅双目尚炯炯有神,依稀可见壮年的风采。他就地坐在一片芭蕉叶上,笑着摇头。
“我修了一千年,统共过了两回天劫,头一回死了老伴,第二回就把我打成这副样子,要不是想着我那一双儿女还小,我也撑不到今日。”
山鬼唏嘘一番,青丘族人哪个不是天生丽质,乐观向上,而今出了个生无可恋的国主,也是罕事。“你这几日老往我山上跑,是琢磨出什么来了么?”
“我儿自幼懂事,我不担心,只是小女天真,不知听了哪个的胡言乱语,竟整日往人间跑。因此今日把我族灵丹托付给你,切莫叫我那女儿知道了。”
山鬼被日光晒得暖烘烘的,眯着眼对着日头看那颗灵丹,灵丹暗沉无光,萦绕细微寒凉之气。
“人间有什么好的,要我说,你还是别让说戏的进青丘,看把闺女教成什么样了。”
侧过头,国主在芭蕉叶上费力松了松腿脚,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胸口。“青丘族人活得够长,要没点寄托,空得很。心里头空了,可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
时隔多年,山鬼明白他终归没有放下,不是国主夫人挡了天劫,也许国主已经死在人类的陷阱里。而他终究无法憎恨他们,却也自此没了意志。想是他的心里头,也早就空了。
二人沉默半晌,悠悠忆起往事,颇有一番沧海桑田。日头不知不觉偏了半尺,国主歇够了,吃力地从芭蕉叶上爬起来,只听骨头不停咯咯作响,山鬼不自觉直了直腰,看他终于撑着拐杖站好,将烂成一团的芭蕉叶用拄拐踢到一边,转身慢慢下山。
“老朋友,以后我不能常来看你了。”他一步一步走着,走几步就喘一口。
山鬼在背后远远说道:“那也好,人间不太平,我正想下山去四处看看。”
背光处,国主身上好似镀着金,恍惚中好像看到他从梳着丫髻的小童,走到健步如飞的壮年,只是树下的芭蕉叶一直没有变,像他每次说的“改日再来”一样新鲜。
山鬼摘了一片新的芭蕉叶,垫在原来的地方,自己坐了上去,默默对着上头正烈的日光眯了眼,仿佛也觉出了那种心里头空得很的感受。
树下的阴影由短变长,赤豹衔了一支干枯的麦苗扯成碎片,终于没了意趣,上去蹭山鬼玩。一片枯叶粘在嘴角,晃晃荡荡落在山鬼手心。
“开春的麦苗,不应当是这样。”赤豹躺下打滚,让山鬼揉它的肚子,听见她说,“是时候启程了。”山鬼打了个呼哨,暗处亮起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一只成年狸猫跳了出来,几个起落跃上赤豹的脊背,山鬼牢牢搂住了,赤豹晃了晃油光水滑的脑袋,向东疾奔而去。
一路自西向东,只见田地干涸,草木凋零,明明是开春,农人坐在田埂上愁眉苦脸,一个个面黄肌瘦。一问之下,原来自十多年前陨星降世之后,雨水连年减少,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后来连着半年不下雨,人们才恐慌起来。听说最近已经到了滴水成金的地步,庄稼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人。山鬼越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许多人拖家带口往东逃难。难怪蓬莱那边急着召回各路山神,连青丘那等偏远的小山都送了一份口谕,山鬼日夜兼程,于一个群星初上的夜晚寻至一处巍峨的山中,暂且落脚歇息。
赤豹累极,沾了地就睡着了,狸猫蜷在赤豹怀里打着盹,时刻醒着耳朵。山鬼用藤蔓做了个窝,躺下来看着星空,逐渐睡意朦胧。她偏了头去看狸猫的耳朵在星光下一颤一颤,温柔得可触及心底。月色清浅,笼了一层雾做的纱,云中有弦音作响,恍惚变作一个青年模样,与她细语呢喃,山鬼心底一片月光,沉沉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山鬼摘了野果与两个宠物分吃了,正要上路,不防山间有人声,逡巡往此间来,忙跳上一棵华盖一样的大树上躲了。只见林中走出一个青年来,一身粗布短褐,容貌意外的俊逸,动静之间有行云流水之态,不像是普通乡野人家能教出的仪态。他背上背着一个大药筐,在林中四处张望,不时弯下腰辨认草木,摘一片嫩叶放在口中大嚼,一副采药人的做派。山鬼放下心,正打算掐个诀招朵云悄悄地遁了,冷不丁听到那采药人自言自语。
“千真万确,大半夜就是有人在山上弹琴,我是什么耳朵啊,顺风耳!是吧?”采药人抓住药筐的肩带轻轻颠了颠,看上去像是在调整位置。“阿九?”
阿九?山鬼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忙俯下头去看,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这大树有些年头,树枝上还有些青苔,山鬼这一激动,脚下就站不稳,一没注意,那青苔滑了赤脚板,哧溜溜叫人稳不住,山鬼直截了当地摔在地上,实打实就是一声巨响!幸亏山鬼当机立断地冲树上做了个手势,赤豹与狸猫才收住跃跃欲试的爪子,乖顺地伏在树上,借树叶藏住身形。
采药的青年被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摔跤坐到草丛里,一张脸上刷地血色褪尽,仍是耐看。天降冰雹是见过,天降活人倒是百年难遇,更何况是个貌美的姑娘。她正正好落在一丛淡黄色的迎春上,直衬得人比花娇,殊丽无双,在这一处荒郊野外,方圆几里难有外人的地方,不是天仙下凡,便是山林中幻化的精灵了。
青年被那美貌惊艳了一刹那,很快唤回神智,看清是个姑娘,穿着打扮颇有先民遗风,她披散长发,身裹兽皮,腰束女萝,不像今人短衫长袍,结发束冠,不知是从哪处与世隔绝的仙境而来的。
“姑娘,你没事吧?”青年放下药筐,忙上前几步查看她伤势。
“没……没事。”山鬼立时警觉起来,倒在地上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后退几步,看他走了几步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面色关怀,立即反手撑地利索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兽皮,有些紧张。“好得很。”
慢慢退到树旁,又想起要紧的事,抬眼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阿九?”
青年莞尔:“在下平日自言自语惯了,姑娘听到什么了?”
姑娘?山鬼心里笑了一声,论年纪,她都可以当姑奶奶了。“我有个妹子,小名叫阿九,方才大约是听岔了。”山鬼留意他的神色,忽见他双眼一凝,望着她喊出两个字来。
“山……山鬼?”这青年立刻放下药筐,从里面抱出一个硕大的青皮瓜来。说是瓜,又通身光溜溜,更像半截大葫芦。这青年抱着葫芦就对她自言自语起来:“真的是她?可看清了?”
这厢山鬼跟看失心疯一样,打心里惋惜这副好皮囊,长得挺合眼,就是脑子不大好,瞅着年纪轻轻的,莫不是也得了国主的毛病,没事爱叨叨?山鬼转念一想,莫非她山鬼的名声已经流传在外,使得这凡人过于激动,魔怔了?待那青年再次问了一遍她的名字,山鬼已然怀了一副同情的面孔:“没错,我是山鬼,你竟识得我。”
“我……不识得,是阿九识得。”那青年憨实地递出葫芦。
山鬼反应了一瞬,下一刻,手中一空,那葫芦已到了山鬼手上,青年不解地看着山鬼用一副深仇大恨的神色怒视他,对他厉声道:“你是何人,对我妹子使了什么妖术,害我与妹子分离十数年,从实招来!”
青年眼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姑娘张手成爪,亮出又长又尖的长指甲,嘴上竟渐渐冒出两颗獠牙,变得面目狰狞,吓得面色如土,忽然大叫:“我……我叫阿音,我不会妖术,我在林子里碰到阿九她就长这样了!仙姑息怒!息怒!”
“撒谎!阿九是个小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还不说实话?”
“真的!真的!阿九说你与她分别后她就从幻境被吸入一个果子里,她……她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出来。”
“她说?”山鬼威胁地嘶了一声,“你从何处听她说的?”
“就在里面,只有我听得到她说话,别人都听不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侧耳听了什么,忙道,“她说离开之前,你送她的小狸猫死了,后来有人说能带她出幻境,她便来到这果子里。”
小狸猫是山鬼送给阿九的小宠物,除了她二人,旁的是不知的,山鬼见他言辞凿凿,信了半分,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将阿九带走,我此去寻访各处山神,总能将她救出来的。”
“且慢且慢!”玄音将如何遇到白胡子老道,及如何被托付照看果子一事细细说了,山鬼心中推演一卦,确实应的天劫,方才作罢,依依不舍地将果子交还他手上,切切嘱咐:“既然应的劫数,我不好插手,你能照看阿九十多年,想必也不是坏人,如有难处,你去东荒青丘山找我。”
作势便要离去,玄音挽留不及,放声问:“山鬼大人,您此去何处?”
“人间多灾情,我等应诏前往蓬莱共商大计,照看好我妹子,后会有期。”说话间,一头赤红的豹子从天而降,驮着山鬼携一狸猫闪电般腾至半空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