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那一年,他附在一个私塾先生的身上,温温和和做了一世不显山露水的凡人,及近花甲,他桃李天下,儿孙满堂。
过往千百世的轮回,他看透了死生,渐渐淡忘了九天仙阙里的过往,也放弃了杀上九天,剑指无情天帝。他奄奄心死,只想着早日在不停轮转的红尘里,磨去一身仙气,下了九幽,如世间凡人一般,得一碗孟婆汤,干干净净了结了这漫长到没有尽头的一生。
恰是这一世,他浑浊的双眼看到了那闪闪发光的终点。
那是他长子因为霍乱临死的冬夜,九幽下的鬼差来取那孩子的魂魄,他披头散发跌坐在病床前,呆呆望着自己似乎再无一丝仙力的双手,问牛头鬼君:“我轮回一千余世,整整九万年,唯此生结发凡妇,以神魂之力孕下三子,鬼君可否开恩,还犬子百年?”
牛头鬼君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说:“狸仙在上,小差奉命行事,不敢枉法。”
他叹了口气,抬头望着被索魂链拷住的长子,满眼凄凉,说:“也罢,我命由天不由己,不争了,不求了。”
挥了挥手,他扶住床沿想要站起来,却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忍不住扶胸咳出了一口血来,污了一地。
“父亲!”那隐隐约约的一缕魂魄飘来,搀扶着他,说:“您不必伤心,生死有命,孩儿不怨,请您保重身体啊!”
冰凉的魂泪落上手背,他抬眼望他,凄然一笑,说:“傻孩儿,汝父乃是天宫罪仙,万世轮回,永生不灭,你不必忧心于我。倒是我的孩儿啊,我千百世浪迹人间,只得了你兄弟三人,此去黄泉奈何,那孟婆汤你能少饮一口就少饮一口,来生若得再世为人,记得回家来看看我们。”
做久了凡人,染了七情六欲,此时竟也矫情了。他暗笑摇头,对牛头马面二位鬼君拱了拱手,说:“劳烦二位带犬子上路吧。”
二位鬼君喏了一声,随即,马面鬼君一招手,打开黄泉路,当先走了上去。
“小差告退。”牛头扯住索魂链,拉着那孩儿的魂魄上了路。
没过一时,当先离去的马面鬼君忽然又从黄泉路上折了回来,说:“狸仙在上,小差刚翻生死簿,发现您府上还有一人近日将要辞世。”
他心下一惊,想起了自己久病的一位孙子来,不由怒道:“阎王与孤也算有些交情,天帝欺我,他也要落井下石,非将我一府儿孙此时拿尽,要我孤老么?”
“狸仙息怒,小差说的不是您的儿孙。”马面鬼君毕恭毕敬递上一本小册,说:“您还是亲自过目吧。”
颤颤巍巍接过生死簿,他定睛看去,浑浊的双眼忽然光华大盛。
“腊月二十九,罪仙苏狸,寿终。”
仿佛久旱的禾苗缝了甘露,又似将死枯藤生了新枝,偏偏是要临死了,他却忽然焕发出无限生机来。
至腊二十九尚有九日,他匆匆办过长子丧事,一身青衣,精神抖擞地别了家人,出门远行了。
整整九日,他疯狂燃烧仙力,走过千百世生活过的地方,拜了一座又一座残园枯冢,访了一个又一个凡世结识的妖鬼。他一一和或死或生的他们叙过别,最后爬上人世最高的一座孤峰,开了一壶好酒,说:“司徒,你赢了,三界从此唯你独尊,我给你送杯庆功酒来。”
腊月二十九,他风尘仆仆归来,却满面红光。
他聚齐子孙和门下爱徒,说:“孩子们,我们提前过这个除夕吧。”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絮絮叨叨的话说了一堆又一堆。天色渐晚,屋外起了风雪,他照凡俗封了红包给他们,然后独自一人笑呵呵回了书房。
他抱了本书,升了炉火,开始等牛头马面二君的到来。
一更,二更,三更,牛头马面没有来。只是屋外的风雪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狂暴。
及至破晓,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闯进了书房。那人满身落雪,浑身布满可怖的伤口。她一哭一拜而来,最后扑进他怀里,无力地叫了一声——
“君上!”
苏狸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进火炉里,瞬间燃起冲天火光。他浑身颤抖地捧起那人的脸来,入眼的是一条几乎要破开头颅的可怖伤口。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司徒啊,你何至如此啊!”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苏阿沐脸上的伤口,脸上老泪纵横。
“罪仙苏阿沐,出来受死!”忽然,屋外起了风雷声,天马的嘶吼震裂长空。
苏阿沐闻声浑身发抖,仿佛受了极大的恐惧,紧紧抱住苏狸的手,说:“君上,阿沐好怕……”
“好阿沐,不要怕。”他轻轻揽她入怀,双眼忽然起了滔天的血光,说:“告诉我,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罪仙苏阿沐,出来受死!”白鹤仙使指挥天兵包围了苏府,纵了天马,撞开了书房的大门。
“你……你是妖帝苏……苏狸?”白鹤仙使忽然怔住了。此时,他的眼前低头坐着一位青衣黑发的公子,背上斜插着一把隐隐流淌着金光的神剑。就算他不认识眼前这人,他也认得他背上那把长剑——九万年前就认得了这把捣碎过三十三重天的九尾狐兵。
“你才该……”苏狸缓缓抬起了头,满头青丝狂舞,双眼血红。他的手缓缓摸向九尾狐兵,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刀柄,说:“去死!”
“嗡!”狐兵欢鸣,长虹出鞘。九只遮天蔽日的神狐赫然出现在白鹤仙使身旁,伸出九只巨爪,霎那间将白鹤仙使撕了个粉碎。
“阿沐,不用怕,再也不用怕了。”他长身而立,将昏昏欲死化成原形的小妖放在自己肩上,说:“今天,天界来多少人,就给老子死多少人吧!”
“啊,他不是该死了么!”九天之上,一座仙宫忽然炸碎,一声忽男忽女的咆哮声吓得无数仙娥战战兢兢。
与此同时,黄泉奈何桥旁,清河星君的仙魂对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三拜九叩之后,仰头喝下了整整一碗孟婆汤,眼里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苏清河,轮回再世,你只是凡间南祁山野里一条无名小河,无灵无智,流淌百年,竭流而枯,你真心甘愿?”那高大的身影坐在孟婆的汤铺前,看了清河星君一眼,冷冰冰问她。
“返本还原而已,清河心甘情愿。”又是清泪两行,她起身拜别那高大的身影,转身欲上奈何桥。
“不再看他一眼么?”高大的身影唤住她,指了指奈何桥头的望乡台,声音依旧冰冷。
“呵呵。”清河星君笑了,笑得眼里泪水再度泛滥成河。她说:“终归是要忘记的人,多一眼徒增眷恋,算了吧。”
缓步走上奈何桥,清河星君的神情开始恍惚,洪荒岁月里的往事忽然跃上心头。
她模模糊糊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苏姓少年,每日来她孤独流淌的山涧里打水,总爱喋喋不休对尚无灵智的她说话,吵吵闹闹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步一步,奈何桥快到了尽头,记忆猛然如退潮江水般从脑海里褪去,苏清河忽然捂住胸口在拥挤的群鬼间蹲下了身去,无声哭了很久。
然后,她茫然站了起来,表情木然地走过了奈何桥。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抬头望她,目若星辰。
“我没有名字,我是河妖,你怕吗?”她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又摸了一下,暗暗欢喜自己能真真切切触摸到这调情少年的体温。
“女娲娘娘我都见过,本少爷还怕妖么?”少年嘻嘻笑,拉过她的手,往山涧深处跑,边跑便说:“我叫苏狸,你既然还没没有名字,我就给你取一个。嗯,苏清河怎么样?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那么,漂亮的清河姐姐,以后我的被窝就归你给我暖了。”
“好,给你暖。”她微微笑,表情暖暖的,像三月春水。
“当真?”
“一言为定。”她认真点头,笑意化开,如同柔软的微波。
如果,岁月能永远停在彼时,那该有多好。
轮回塔一转,苏清河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脸上泪渍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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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事暂时告一段落,来,我们来写皇帝和沈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