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她自己所居住的石室以外,阴司的各处所在中,孟婆对奈何桥最为熟悉。在呜呜咽咽的摇晃声中,她给万千幽魂服下孟婆汤,协助他们断了前世孽障,并将他们送到桥的另一头去下一世轮回。这一回,则轮到她自己渡化自己了。从她接替上一任孟婆来行劝汤之务时,她心里也清楚这一日早晚要到,只是没想到这一日到得这样快。
桥上,有好几个小鬼来送孟婆,站在一旁同她惜别,唠个不停。这场阴司的分别同阳间大多数离别不同,它的整体情绪因为纷纷杂杂的小鬼们的参与有些偏离伤感的正轨。小鬼们一些不合时宜的话,逗得孟婆直乐。譬如一个小鬼打趣道:孟婆去阳间开一个汤药铺子,专卖忘忧忘愁的汤药,世上每日不知要省出多少斤眼泪来呢。另一个小鬼说:孟婆,别听他的!开什么汤药铺子,只管投个如花似玉的好皮囊,叫天下无数痴汉求之不得,早早儿来地府同我们作伴!又有一个小鬼说:也不知判官那里生死簿上,孟婆这一世究竟阳寿几何?孟婆何不先去走动走动,叫他们给你多添几年去!旁边一个小鬼抢言道:我只盼孟婆投的这一胎啊,胎死腹中最好,如此,咱们在这儿才送完她,还没散呢,一转身,她就回来了!一席话逗得一众小鬼哄笑连连。孟婆打着那小鬼的头,边笑边骂:“没正经的兔崽子,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老婆子我还没活呢,就盼着我早死了!我好歹也要活到花样烂漫的年纪,在人间好好享一享春光呢!”
“怎么还不上路?”洪钟一样的声音蓦地飘过来,众小鬼们忙哆嗦着伏了一地。他们这时才注意到送别的队伍中有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女鬼,她与孟婆一样还矗着。
两个小鬼只道她来得时日短,不明白这里的规矩与利害,用力扯了扯她的裙角,示意她快快跪下。
静女瞥了小鬼们一眼,以为是哪个小鬼不小心拉扯到自己的裙摆,并不在意,仍管自己站着。这时,孟婆凑近她的耳边悄悄说起话来。
洪钟一样的声音还在回绕,幽幽嗡嗡地闷响着。小鬼们心里在默默地数,等着回响声在整个阴司周游到第三遍时,他们就可以起身了。
期间自然有几个是耐不住寂寞、管不住嘴的,凑着脑袋议论起来。一个说:我听说,这次孟婆去轮回的旨,是阎王亲自下的呢。旁边一个回道:可不是!我也纳闷儿呢,往常阎王那里管得着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啊,这会儿还催上了。再旁边那个也压低声音加入他们的对话,道:这又什么稀罕的!咱们阴司统共就这么一个孟婆,阎王管管也是该的。头一个道:哎,我说,那这孟婆走了,往后谁来给我们灌汤啊?
第二个小鬼听了这话,头一扭,也说:孟婆走了,往后谁来给我们灌汤啊?第三个小鬼听了,也说:对呀,往后谁来给我灌汤啊?一个个地传下去,疑惑愈积愈深重,最终演变成一个群体性事件,最后一个小鬼对着孟婆大声地喊出这句话:孟婆,你走了,谁来给我们灌汤呢?
孟婆听到这话时,已经同静女说完悄悄话,她举起静女的手,脸上透着一贯的慈祥,并新掺着几分威仪,宣告道:“往后,这就是咱们阴司的孟婆了。”
阎王的声音终于绕完三圈,意味着旨意不容商榷地生效,也意味着小鬼们跪伏姿态的结束。小鬼们回过神,稀稀拉拉地站起来。伴随着他们的起立、起立中的相互议论、议论中的诧异与惊奇,奈何桥微微地摇摆起来,发着它一向的呜呜咽咽的声响。在这个孟婆最熟悉的声音里,她的身形渐渐隐化淡去,高高举在半空的手,就只有静女的那一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