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词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是上元灯节的景象了。在其时年轻人看来,四处张灯结彩、街市上赏灯人潮涌动的上元灯节比除夕夜还要热闹些呢。特别是平日里久居深闺的女孩子们,这一天是一年中少有的被父母允准落夜后仍可出行的日子。虽然父母要求一定得是同族几个姑娘结伴出行、只能在城内闹市街上游玩,且到子亥之交前必要回家,但总比成日里窝在家里头面对琐碎无趣的女红要有趣多了。同族的姐妹也多各有心思、彼此间心领神会,因此相互簇拥着一到了街上,就各自编了由头迅速分开,悄悄去与心上少年郎们会面了。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河堤旁,一个姑娘刚刚满心欢喜地与同族姐妹们分别,正与她的少年郎沿着河岸缓步行走,享受难得的相会时间。堤岸上没挂什么彩灯,故没什么人走过游赏,只有几艘灯舫偶尔经过,对这双年轻人来说是个好的交心所在。边并肩走着,年轻的姑娘边从怀里拿出一支红色的时人称为“彤管”的笔管,递给她的少年郎。
“我向叔父要的彤管,赠你,勉你好作文章。”年轻的姑娘低着头,话没说全,脸已全涨红了。姑娘们在闺中与姐妹耍闹时,性子都是活泼肯言的,玩笑时常有;这厢见了少年郎,倒羞口羞脚、十二分地拘谨了。古今中外,也大约莫不如此。
少年郎低了头接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些局促来,结结巴巴说道:“静女,我……我实在……对不住你……”
那年轻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问道:“什么对不住我?”
那少年郎顿了一顿,道:“礼尚往来。你今日贻我彤管,可见是平日里都想着、备着,我却不曾给你带什么来,负了你的情意。”
静女一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呢,这有什么。这本是我偶然瞧见了,正合你用,趁着这时节便带了来赠你,并非刻意为之。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等下次见着什么合我用的,也带了来还赠我便是。又不是只见这一回面了,你害怕以后见不着了不成?”
那少年郎未接话,垂头默默向前走去。静女只道他因这一桩来而不往的小事羞恼了,心中好笑,更觉他性情纯良、可亲可爱。忽一阵河风吹来,实在有些凉,静女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那少年郎听到这声喷嚏,猛地站定住,也不回头,像在想着些什么似的。
“怎么不动了,倒像被冻僵住一样。”静女朝着前头少年郎一动不动的身形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笑声不一会儿就在夜色中散去,时空仿佛停止了。这种空洞的气氛让人觉得有一些尴尬,静女觉得自己方才的笑很唐突、很不合时宜,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在当下诡异的氛围中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周遭,观察着站定在前头的少年郎。他的身形毫无疑问是颇为雄健的,也不失敏捷,且又高挑、又挺拔,他浑身上下身体发肤一定是用最为优异的辞藻精细地堆砌起来的,她想。此时站定的他像是陷入了思考,像是在做人生中两难的抉择,无论如何,神情专注的他向四周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而唯一捕捉这些气息并享受其中的就只有她了。
他动了动,也是毫无征兆的,像是刚刚做好了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她内心舒了一口气,突然又不自觉地皱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她想这是毫无来由的、完全莫名其妙的。
他一边回转过来,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走到她面前,不顾她的惊愕与失措,径直给她披上,并说:“天凉了,前头也没挂着什么灯,咱们先回去吧。”
她没有动,这时心里显然是不愿意的。走在人迹罕至的河沿,本来就不是为了赏灯赏景,不过是想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供两个人安静独处一会儿。此时回去时候尚早,到街市上与人肩踵相接,便是再如何繁华锦绣,心不在彼处,又有什么意趣。
两个人在夜色无言中僵持了一会儿,静女觉得他仿佛暗自叹了一口气,终于违拗不过自己女儿家性子,再度转头相携朝沿河岸的更深处走去。
普通百姓以双足亲身探入人潮中寻灯找热闹,而乘灯舫沿河赏景的则都是有些家底的显贵,且都喜以静观动,颇有雅士之风。两岸街市上的炮竹声、孩子的嬉闹声、大人的阔谈声,彼此交汇着朝灯舫上传来,又被船桨搅动清水的声响编的一层薄纱挡住,若隐若现、似无还有,确有其妙处。
然而,就在不经意间,一声猛烈的扑通声打破了原本的和谐。灯舫上的人正疑惑着,又听见有人高声在岸边呼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再循声望去,却见那出声处有一男子慌乱呼救,街市上的人也渐渐聚拢过来,一时间乱成一片。灯舫的主人想上前去探明究竟,转念一想,又嫌佳节中恐徒惹晦气,便也不叫船工转向,依原路朝前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