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可每天只吃一点点面包和咸肉。夜间就睡在甲板上,那皎洁的月光常常把他从梦中照醒。最后一个晚上,马尔可愁绪万千。他默念着:“科尔多瓦!科尔多瓦!”这时,在他的心目中,科尔多瓦竟成了一个童话中的地方,永远也不可能到达。可是转念一想,现在他走过的这个地方母亲也曾来过,她也曾看过这些沙洲和河岸,于是它们不再显得陌生和荒凉了。
夜深时,一个水手唱起了歌。这歌声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唱的催眠曲。他听着听着,忽然哭起来。水手停下来,对他说:
“不要哭,孩子!怎么能哭呢?堂堂的热那亚男子汉竟因为离开家哭了吗?不,热那亚的男子汉应该有走遍世界的英雄气概啊!”
听了水手的话,马尔可不哭了。热那亚同胞的声音鼓舞了他,使他高高地昂起头来。他用拳头击着舵,暗自说:“是的,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母亲。就是死,也要死在母亲身边!啊,但愿能让我再见母亲一面!”
第二天黎明时,船到达了巴拉那河畔的罗萨里奥。一上岸,马尔可就拿着衣包,急急地进城去找波卡城那个人给他介绍的绅士。他在街上乱撞了将近一个钟头,几经打听,才找到那户人家。他拉了拉门铃,里面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高大粗鲁的汉子。他操着外国腔,很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马尔可说出了主人的名字。那人说:
“主人昨天下午带着全家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马尔可发呆了,连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这里我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说着他就把波卡的那个人给他的名片递上去。
管家接过名片,看了看,很粗暴地说:
“我没有办法,过一个月等主人回来再说!”
“可是,我只是一个人,钱也没有了,怎么办呢?”马尔可哀求地说。
“啊,得了吧!像你这样的意大利人这里还少吗?去去去!要讨饭到你们意大利讨去!”说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马尔可的心完全凉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提起衣包慢慢地走开。他的心简直要碎了,头也在发晕。无数难题一下子都摆到了他的面前。怎么办?该到哪里去?从罗萨里奥到科尔多瓦乘火车要一天的时间,可是他只剩下很少的一点钱,除去当天的费用,几乎一个子儿也不剩了。到哪儿去找路费呢?他可以做工,但干什么呢?给谁干活呢?去要饭?像刚才那样低声下气吃闭门羹吗?不,绝不能!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把衣包扔在脚边,背靠着墙坐下来。他两手抱着头,完全绝望了。街上行人的脚不时碰到他身上,车轮也不断地从他的脚边隆隆地滚过去,有几个孩子站在眼前望着他。忽然有一个人用意大利的伦巴底土话问他:
“怎么了,孩子?”
马尔可抬头一看,不觉跳了起来。
“啊,是您!”他喊道。
原来这就是他在船上结识的那个伦巴底老人。老人惊奇的程度也不亚于他。马尔可不待老人问他,就立刻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现在我一个钱也没有了,非去做工不可。请帮我找个活儿做做,挣几个钱。什么活我都能干,倒垃圾、扫街、当差或洗衣服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快点出发去找母亲就行。看在上帝的分上,帮我找个工作吧!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老人搔搔头,打量着他说:
“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这么多意大利人中间还愁弄不到路费吗?”
马尔可望着他,脸上现出一线希望来。老人接着说:
“跟我来!”
“到哪儿?”马尔可跟着老人,走过一条长长的街道。最后老人在一个客栈门口停下来。客栈的招牌上画着一颗星,底下写着“意大利之星”。他们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周围坐着很多人,正在喝酒喧闹。
伦巴底老人把马尔可领到第一张桌子跟前,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
“朋友们,这孩子是我们的同胞,从热那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寻找母亲。不料母亲到科尔多瓦去了。经别人介绍来到罗萨里奥,可是人家对他很不客气。现在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了,又没有熟人。他是一个好孩子,请大家帮帮忙,凑几个路费,好让他到科尔多瓦去找母亲。大家总不能看着不管啊!”
“当然不能不管!”六个人用拳击着桌子说,“这是我们的同胞啊!过来,孩子,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这孩子多可爱啊!来,伙计们,把钱拿出来,真是个有胆量的孩子!来,干了这杯,管叫你见到母亲,放心吧!”
说着,有的去摸他的脸,有的拍拍他的肩,还有一个替他把衣包从身上拿下来。邻桌的意大利人也都围上来。马尔可到美洲寻找母亲的事,立刻传遍了这个小旅店。不到十分钟,老人的帽子里已经收集到了四十二个里拉。
“为你母亲的健康干杯!”一个人把酒杯递给马尔可说。
于是,大家都举起杯来。马尔可接着刚才那个人的话说:
“为母亲的健——”他说了一半,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放下酒杯,抱住老人的脖子,哽咽起来了。
次日,天刚亮,马尔可就出发了。他心里热乎乎的,对前途充满了希望,脸上不时露出微笑。但天气却是阴沉沉的,非常闷热。火车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行驶,他独自一人坐在空空的车厢里向外张望。两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偶尔有几株弯弯曲曲长得不成样子的小树,如怒如狂散立在那儿。而车中却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连人带车,被抛在荒野中一样。寒风吹来,阵阵刺骨。当他乘船离开热那亚时,那还是四月天气,根本没想到在美洲会碰上冬天。他身上还是穿着夏天的衣服。
过了几个钟头,马尔可觉得实在太冷了,再加上近日的种种刺激和过度的疲劳,他终于睡着了。他睡了一段时间,醒来时觉得全身麻木,难受极了。他想,说不定自己会病倒,死在半路上,然后被扔到野外,让野狗和猛禽撕成碎片。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万分恐惧,身上越发疼痛难忍。这促使他头脑中不断出现一些可怕的念头。
他想,到了科尔多瓦,他也不一定能找到母亲,万一她根本没有去那儿呢?假如劳斯?阿提兹街的绅士弄错了地点呢?还有,假如母亲已经死了?想着想着,他不觉又昏昏睡去。他梦见自己到了科尔多瓦时,已经是深夜了。街上所有的门窗里都在对他喊:“她不在这儿!她不在这儿!”他惊醒了,看见车厢另一端坐着三个围花巾的大胡子男人,正望着他低声谈话。于是,他怀疑起来:他们一定是些强盗,想杀掉他,抢走他的衣包。他本来已经冻病了,这一来,神智完全吓昏了。他张着双臂向那些人冲过去,大声喊叫:
“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个穷孩子,一个人从意大利来寻找母亲的,不要害我啊!”
那些人听见他的话,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很可怜他,对他说了好多宽慰的话,但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见他牙齿冻得真打战,就找一条围巾裹在他身上,让他躺下去睡觉。天黑了,他又睡着了。等那几个人把他叫醒时,火车已到科尔多瓦了。
啊,他一下觉得周身轻松了,迫不及待地奔下火车,向一个铁路职工打听美奎奈兹工程师家的地址。那人告诉他在某某教堂的附近,他立即向那里出发了。
他进了城,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行人很少,在稀稀拉拉的路灯下面,偶尔有几个黑人走过。教堂巨大而奇特的建筑高高地耸入夜空,全城黑暗而静寂。他向一个神父问了问路,不久便找到教堂附近的那所房子,他的手战栗着,拉了拉门铃。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前,他的心几乎要跳到喉咙里来。
一个老妇人手里提着灯出来开了门。马尔可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找谁?”老妇人用西班牙语问。
“美奎奈兹先生。”马尔可回答说。
老妇人两臂交叉在胸前,摇了摇头说:
“怎么,你也是找美奎奈兹先生的吗?这件事,三个月来把我们都烦死了。报上早已登过,美奎奈兹先生到图库曼去了,看来还不够,还得在墙上贴一张告示才行!”
马尔可一听,两手捂着头顶,绝望地喊道:
“上天在惩罚我!我差点要死在路上,永远见不到母亲了!啊,我真要发疯,真要死了!那地方在哪儿?离这儿有多远?”
老妇人很同情他,对他说:
“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孩子!至少有四五百里路呢。”
马尔可哭着说:“那我可怎么办呢?”
“可怜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她好像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急忙说:
“对了,孩子,你从这里往前走。右边的第三幢房子旁边,有一个院子,里面有一个绰号叫‘头脑’的商贩,明天要赶着马车和牛群到图库曼去。你去问问,看他肯不肯带你去。路上你可以帮他干点活,也许他会答应你的,快去吧!”
马尔可抓起衣包,等不到说完“谢谢”就跑开了。不到两分钟,他就找到了那个大院子,有很多人正在灯光下往车上装粮食。一个长胡子的大个子,披着一件红白格子的斗篷,穿着长统靴子,正在指挥那些人。
马尔可走到这人跟前,很胆怯地把自己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经过告诉他。
这人正是“头脑”,是护送车队的头领,他锐利的目光把马尔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淡地说:“没有空位子了。”
“我有十五个里拉,都给你,路上还能帮着干点活,给牲口打水,喂料,干什么都行,只要给点面包就行了。请带我去吧,先生!”马尔可恳求他说。
“头脑”听后,口气稍为温和了一点,说:
“我们也不去图库曼,是到圣地亚哥去的,只能带你一段路,下了车还得走很远呢!”
“不要紧,我能走路,我会走到的。请行行好,带我去吧!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啊!”
“要知道,得走二十天呢!”
“一点关系都没有。”
“路上很苦呢!”
“多苦我也不怕,只要能找到母亲就行。”
“头脑”借着灯光,把马尔可那刚毅的面孔仔细地端详了一会说:
“好吧!”
马尔可激动地吻了吻他的手。
“今晚你就睡在货车里,明天早晨四点钟,我来叫醒你。晚安!”“头脑”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清晨四点钟,马尔可被叫醒后,坐到另一辆车的粮袋上。车队排成长长一列,借着星光出发了,马车发出隆隆的响声。每辆车前面都由六头牛拉着,后面还跟着许多备用的牲口。就这样,他们每天清晨四时许出发,九点左右休息。脚夫们围坐在火堆旁边吃东西睡上一觉,下午五点钟再次起程,晚上十点钟停下来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