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学驾驶，理论、桩考都考完了，也跟着师傅上了两趟路，再上路跑两三趟，就可以考路考了，路考通过，驾驶证就能拿到手，因而对驾驶正在兴头上，见赵亚铭开车，不由得偷偷观摩。赵亚铭看看她，微微一笑，说：“是不是想试一试？”“可以？”按说不可以。但赵亚铭也不知哪来一股冲动，见路上车辆不太多，路况也好，便把方向盘交到了杜晓晗手上，他则换到副驾位上坐镇。坐到驾驶位上，杜晓晗凝神静气，缓慢启动车辆，只敢将车速运行到50码。开了一阵，心头落稳，信心上来了，遇路口红灯停车、换挡、绿灯亮起时起步，又略微提速越过前面一辆开得昏昏欲睡的车，她都操作自如，赵亚铭说：“开得不错。”杜晓晗心里得意，更添两分信心。前方路面出现一个老头，踱着慢步横穿马路，她也没有心慌，移动右脚轻踩刹车减速，再微微带动方向盘，从老人身后绕过，继续前行，一边操作一边还说：“这老人家，简直胜似闲庭信步，这也不是人行横道呀。”赵亚铭再次表扬：“开得不错。”
但这胜利的、愈加自信的喜悦没持续两三分钟，旁边反方向车道上行驶过来一辆奥拓，突然在前方不远处越过黄线转弯，转到他们这个方向的车道上来。杜晓晗心头一慌，下意识将方向盘向右一带，脚下轻踩刹车缓降车速，不料一辆速度很快的车呼地从她右手边掠过，杜晓晗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急忙左打方向，赵亚铭说“不要急”，话音未落，前面的奥拓车突然一个急刹，杜晓晗脑神经完全短路，彻底忘了哪是刹车，哪是油门，不知右脚该踩何处，眼睁睁和前面的车硬碰硬相撞。一瞬间，完蛋的感觉轰然降落。尽管她车速不快，可瞬间撞击的激烈，仍叫她觉得天塌地陷。
奥拓不经撞，车尾撞瘪不说，后车灯碎裂一地，后车厢的盖子也咧了嘴。他们的桑塔纳车头的右车灯撞碎了，好像牙齿给打落，嘴唇破了皮。很快就见被撞的奥拓车司机怒气冲冲地下车走过来，他过来前，赵亚铭先问了杜晓晗：“你没事吧？”随即也下车。她和赵亚铭都系了安全带，两人倒没受伤。虽没受伤，杜晓晗却三魂失了两魂，脑子里一片空白，迷迷糊糊听见奔来的奥拓车司机厉声质问怎么开车的？他的车坏了，车上的人也被撞伤了。副驾位上坐着他的女友，女友半张脸撞肿了。奥拓车司机说，他急刹车，是因为他前面的车突然急刹，他避过了前面的险情，倒叫后面的车给顶了屁股。
赵亚铭赔礼，好言相抚，问对方想怎么解决？奥拓车司机正要说话，他车里的女友把他唤了过去。杜晓晗愧疚难当，撞了别人的车不说，把赵亚铭公司里的车撞坏了不说，还把人撞伤了，而且她是无证驾驶，要受重罚的，不仅自己受罚，赵亚铭也脱不了干系。赵亚铭说：“人没大问题就好。放松点儿，我们想办法解决。”说罢再度和走过来的奥拓车司机商议赔偿。奥拓车司机要报110，理由是他的车究竟损失到什么程度，女友究竟伤到什么程度，他说不好，说不好，就由警察来做判定裁夺。话说到这一步，赵亚铭也不好说什么了。杜晓晗忐忑问：“我会被关拘留所吧？会不会连累你？”“可能会。”赵亚铭说的“可能会”不是指连累自己，而是对杜晓晗是否会被关拘留所的回答。杜晓晗说：“对不起。”“我也有责任。”自始至终，赵亚铭没一句埋怨她的话。他检查了车况，说：“应该能修好的。问题不大。”
“所有的赔偿都由我来承担。”赵亚铭说：“车上过保险的，你别操那个心了。”又笑，“以后开车真得吸取教训啊。”杜晓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跟拘留所打上交道，不单自己进去，连带赵亚铭也进去了。两人在拘留所待了72小时。3天后，赵亚铭的朋友将他们保释出来。而这3天里，两人说了很多话。每天活动的时间，他们从各自的拘禁室出来走进院子，就找地方坐到一起，坐到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说话，把先前没说的话都说了，说彼此的工作，说交过的朋友，说年少时的往事，说游览过的美景，说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说得知己知彼，春暖花开。出来的前一天，杜晓晗在院子里见到赵亚铭时，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对，发灰，人也无精打采，问他怎么了，他说牙疼。杜晓晗问哪颗牙？赵亚铭手指点着左腮，说，是一颗后槽牙。“我看看。”杜晓晗说。
赵亚铭闻言仰起头，毫不设防地大张开嘴，任杜晓晗查看。如果说，出车祸时他遇事不乱，无一句埋怨而是全力以赴解决问题，让她感到他有男人气，可依靠可信赖，此时他孩子般大张着嘴，任凭她检查的举动，则一下把她的心征服了。他俩进看守所时，一前一后，出来时，已经是手牵着手了。因为几天没上班，杜晓晗受到报社严厉警告，并扣除半个月工资。扣掉半个月工资也罢了，总编对她的态度还愈发苛刻，加上这报纸的办报理念，正如殷茱所说，让人越做越没劲，杜晓晗觉得上班苦多于乐，真想拔营开路了。赵亚铭说：“不开心就换个地方。”又建议，“要么搬过来住吧，工作慢慢找。”他为堂弟另租了套房子，空出公寓对杜晓晗虚位以待。要是没有车祸这桩事，杜晓晗不会轻易搬进一个男人的房子，而经历过车祸和同坐“班房”，两人有了患难之交，这患难之交顶得上十万里长征，杜晓晗不觉得两人是步子迈得太快，恰恰是水到渠成。
和赵亚铭住到一起，她得到的是宠爱和保护。她这才体会到，一个有人保护的女人，才是从容的，如果没有赵亚铭，她能说丢就丢掉不喜欢的工作吗？她遇到突发事件能处之安然，不被恐惧和焦虑折磨吗？再有，未来生活在她眼前，也不可能如此明亮清晰、稳稳在握。
赵亚铭不是个会以甜言蜜语来哄人的，他和她谈的，都是实在的东西，他问她喜欢住城里的哪个方位，城南？城西？河边？某个公园边？还是某个大学旁？又问她喜欢电梯公寓、多层洋房还是跃层，这意思就是要结婚了？赵亚铭没有正式求婚的只言片语，可话里的主旨昭然若揭。他还和她谈到今后两个人的旅行，谈到养不养狗什么的。
这很奇怪，他和她说话从不涉及艺术、人文之类的话题，也极少说醉人心脾的情话，连“爱”这个字，他都说不来似的，却让她觉得充满诗情画意，感觉姹紫嫣红，更有令人内心熨帖的安慰。
赵亚铭说房子而不说求婚，她也不刻意引导，引出他求婚的话来，只是问：“买那样的房子，有这个能力吗？”
赵亚铭也不拍胸脯，实实在在地说，尽力而为吧。
杜晓晗提醒：“也许我出不了多大的力。”赵亚铭说：“这是男人的事。”
在最幸福的时刻，却来了不速之客，赵亚铭的前女友来了。赵亚铭前女友摁响他们房门的门铃前，杜晓晗和赵亚铭正为一句话说到情深处。话是这么来的，他们相互依偎着看一张影碟，边看边偶尔谈上两句，不一会儿赵亚铭转过脸，若有所思又满含情意地望着杜晓晗，杜晓晗知道他在看她，一层红晕渐渐弥漫上脸颊，赵亚铭开了口，他说：“你的眼睛跟主角的眼睛有点儿相似，刚才我说你跟她有点像，你说不像，哪儿都不像，现在我想明白了，是眼睛像，不是长得像，是神似。”杜晓晗眨眨眼，问：“‘神似’啥意思啊？”赵亚铭无声一笑，握着她的一只手。他从不会双手捧她的脸、手指轻挑她的下巴这类风月无边的动作，这方面，他俩倒是笨到了一起。他以手相握，就足以使她心跳加速，赵亚铭握住她的手说：“你知道第一次见面你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什么吗？就是你的眼睛。”杜晓晗说：“我还以为那次你没怎么看我呢。”赵亚铭说：“也看也没看。”杜晓晗握紧了他的手。
赵亚铭说：“你的眼睛让人觉得好像有点忧伤。”是这句话，还是他望着她的眼睛，让杜晓晗内心里一阵惊涛直掀到眼眶？赵亚铭又说：“可是你给人的感觉又很大方，很洒脱，让我觉得——”杜晓晗抬起眼，认真看着他，赵亚铭不好意思一笑，下决心似的说，“总之，我就被你征服了。”难为他用出这么正式一个词汇：“征服”，杜晓晗感动之中，故意愕然问：“就这么给‘征服’了？”赵亚铭解嘲般笑道：“那还要怎么？”杜晓晗也笑。赵亚铭继续说：“直到现在我都有点不明白，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给人那种感觉。跟我说，是不是有过什么伤心的事？”杜晓晗在开口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不懂营造“氛围”的人，赵亚铭这个不解风情的人难得地提到了“伤心事”，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被他触动，却不顺着“伤心”往下说，反而在解构伤心，她说：“谁没遇到过几件不顺心不高兴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不顺心不高兴的事，在她过去的经历中是些什么呢？奉江涛的事？小时候的种种往事？具体的事件并无一件凸显，它们好似化作了风，若有若无，藏头藏尾。猛地，多年之前，她还八九岁大的时候，有次听父母说起一桩翻车事件而引发心中恐惧之火的情景浮现出来，记得是哥哥杜超的某句话，将她莫名的恐惧化解，然而那感觉仿佛盐融于水，看似化解了，其实还是存在的。是的，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看似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影子还在，它们会成为看不见的负重，堆积在看不见的角落，它们的沉重不仅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还因为它们是一把阴郁的种子，或许将在不可知的未来的某个时候再度发芽，谁能说清她未来将遇到什么？这就是她不时感到心忧、困惑乃至沉郁的缘故吧。所以，她多么需要他和她相濡以沫，多么需要他们两人相互支撑，相互担待，相互保护啊。赵亚铭正待说什么，门铃响了起来。门铃响起来，他们正说着的“伤心事”一转转成了烦恼事。事后杜晓晗回忆起，赵亚铭开门见到前女友时，一没惊愕发愣，二没慌张失措，也似他那前女友的神态那样自然。
前女友打扮精致，声音也是老朋友一般和缓娇柔，她说路过这里，想故地重游因而走上来看看。也不等赵亚铭说请进，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走进来后，先发制人说：“怎么，不介绍一下？”无须赵亚铭介绍，杜晓晗已经料知到来者何人。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玲珑，光彩照人，却有一种金属般的坚硬，甚至一种匕首般的尖利。在赵亚铭简单说出了两个女人的姓名后，前女友打量着杜晓晗，再把眼睛转向赵亚铭说：“有眼光啊，难怪对我会快刀斩乱麻，说放弃就放弃。”亲热地转向杜晓晗：“你不知道他为了你，对我是怎么绝情呢。你年轻漂亮，恭喜你，除了年轻漂亮你还有什么本事，我不得而知，不过你我都是女人，我倒愿意提醒你一句，多长个心眼吧，免得今后像我一样，糊里糊涂就被人甩了，白白耽误青春。”赵亚铭声音不高但严厉地问：“说这些话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前女友照样不紧不慢地说，“说这些话嘛，是因为我想说，不吐不快嘛。被人欺负了，不平则鸣啊。怎么，怕我‘挑拨离间’？你要真是问心无愧，我再‘挑拨’，也离间不了你们啊。”
赵亚铭道：“如果你没什么事情，我们还有事，”边说边走到房门口，打开门说，“请吧。”前女友袅袅起身，走到门边客气地说：“打扰了。”刚要跨出去，又转过身来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赵亚铭前女友的身影从门后消失，剩下杜晓晗和赵亚铭，成了两个哑巴。这件事来得突然，尽管赵亚铭预料到前女友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想到她会弄出这一手。他并不怎么怨恨她，只是觉得她冤冤不解动辄跑来杀一枪。说到伤害，赵亚铭不否认这个事情上自己有愧于她，可感情是两相情愿的事，他总不至于选择勉强的感情吧。杜晓晗心情复杂。他有前女友的事他跟她提过，他提的时候她毫不多心，一个成年男人不可能没一点感情经历，没想到的是，他是为她跟前女友分手的，在她到来之时，人家是“现在时”而非“前女友”呢。他前女友虽说话尖酸，可正好说明那女子在乎他，女方对他刻骨铭心，他对她却说放开就放开，是否真有些无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情复杂还因为她因此又产生怀疑，怀疑他选择自己并非看中的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一些东西，她的所谓背景？
可她和赵亚铭相处这段时间，没看出他有此居心，相反，她从很多事情中感受到的，恰是他的实干精神和担待力，他的朴实无华的作风。是处的时间短了？她又想到他前女友打门进来时，赵亚铭镇定的表现，那镇定再度证明了他处变不惊的本事，可这本事，让杜晓晗此时暗想起来颇感心惊。因为脑子里一团又一团的风起云涌，她直坐到天色发昏。这期间，赵亚铭一言未发。他什么话不说，更让杜晓晗悲伤而困惑。她全身都坐麻了，想站起来出去走一走。刚一动，赵亚铭一把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抱得那么有力，那么紧，把杜晓晗的眼泪抱了出来。好一会儿，赵亚铭说：“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不要——轻易作决定。”同样好一会儿，杜晓晗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是个无情的人。”赵亚铭说：“有时候选择就是无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