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巡营回来,何华已不告而别。
茶具洗得干干净净,长桌上的笔墨纸砚各自归位。镇纸下压着四个大字:用人不疑。
笔锋极厉,不平之气跃然纸上。
乔松心头刚升起的暖意被骤然冲淡,和衣躺了会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抹了把脸捞上大氅就往辎重营去了。
果然,何华也没睡,对着一堆箱子点来点去,嘴里念念有词,回身便撞上了一脸怒容的乔松。
不待他说话,乔松掏出一张麻纸,劈面摔了过来:
“何华,北辽陶郡人。父何鸿,边境商贾,因私通南越,缢首于市,查没资财。母何方氏闻讯一病不起,不日仙逝——你指望我相信这些屁话?”
“没指望。”
“那你还指望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小人绝非细作。”
“你——”
何华言语坦荡,倒把乔松噎得说出不话。
“小人看将军这招声东击西不错。想必真的细作已经把咱们穿棉衣过大年的打算告诉了北辽那边。”
清点物资时,何华吓了一跳,原来合计不过百余件棉衣,粮草也就是这几天晾晒的那些,余下全是上手沉甸的铁质枪矛,被棉衣和干草裹得严严实实,倒一点儿也没沾水生锈。
她方才知道乔松为何一上来便揪住棉衣的事儿不放,敢情自己竟给人做了垡子,被彻底利用了一遭。
这样看来,巨阳城里一定还屯着不少兵,北辽的年是别想过好了。
想到叶放那个弑君篡位的老王八蛋将要遭殃,何华心里一阵痛快,却忍不住想到了那人。
“你倒灵透得紧。只是不知两国交战,你那故人是否会来。”
被乔松切中所想,何华愣了一愣,接着敛了脸上颜色。
“惟愿有朝一日,将军能杀了他。”
乔松不接这茬,信手取过一支锥枪,解下大氅卸下佩剑,转出帐外。
何华只得垂首捧了这些,一声不吭地跟着。但见乔松将那枪舞得虎虎生风,漆黑重铁在他手里却似轻如鸿毛,棱刃飘忽不定,叫人眼花缭乱。
何华正呆立着,不料乔松枪杆突然脱了手,把锥枪当梭枪一样向她掷来,劲风呼啸。路过的兵士不住惊呼,她听得有人叫她后退,可双足竟似生了根般,动也不能动。
那锥枪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在她足尖定住,木柄不住摇晃,嗡嗡声响刺得她耳鸣。未及反应,乔松已至跟前,扬手夺了大氅和佩剑:
“如你所见,杀他不难。”
方才枪刃锋芒实在太盛,掠得她双目泫然,此刻已泪横满面。她却始终昂着头,瞳仁像是着了火,扫得乔松脸上一阵炙热。
“我绝非细作。”
“你既熟知《孙子兵法》,《武经总要》可曾读过?”乔松充耳不闻。
何华惨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两本翻得稀烂的小书,摊在手上。
“小人半年前入伍,这《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便是那时才买得的,翻了这些光景,也算是熟知了。但除此之外,小人对军事几近罔闻。”
她攥紧了拳,本要跪在乔松面前,顿了一下又停住了,只深揖到底。
“小人在将军面前故弄玄虚也罢,畅所欲言也罢,不过是拙劣的试探,试探将军有无灭掉北辽之意。”
“我并无此意。”乔松话语既出,见何华脸色一白,收书入怀,头已不受控制地垂了下去。便冷笑道:
“须知向来求人莫如求己,既然此事于你已成执念,我们不妨打个赌。”
何华抬首,神情莫测。
“你若能在沙场上浴血拼出个将军,我便考虑一下。”
何华眼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后突然展颜一笑,看得乔松分了神。
“从五品的游骑将军也作数么?”
乔松不料他竟作此问。
“作数。”
“小人昔年自故人处看过《武经总要》开篇,记得里面说择将之道不以诈而疏,作数么?”
乔松心说竟是个妙人,知道自己想用这句敲打他一番,抢先提了出来,倒叫人没话说了。
“作数。”
“那便谢过将军了。”
何华伸出手去,纤细手指触到乔松满是硬茧的大掌,一粗砺一柔嫩,教两人同时懵了。
有一宣节校尉气喘吁吁奔过来,见着乔松和何华尴尬的神情,本待禀报,登时住了口。
乔松摆摆手。
“小人退下了。”
转身离去时,模糊听见的那句叫她心头一沉。步履不停,人却微颤。
“北辽太子行辕已至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