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山和田翠深深地明白,在接下来的批斗会上董松陵免不了被批斗,但仍是非常高兴的:一则董松陵被批斗已是家常便饭,作为一个废了双腿的人,再被抬着批斗几圈又何妨呢?早已是老山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二则是董山是安全的,他没有因为卖老鼠夹子而被批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尽管家里的收入不免要被分出去一半,但去财免灾,人生哪有那么多好事属于自己呢?三则明确了以后卖老鼠夹子算是队里的公事,也不用在集市上偷偷摸摸,更不用躲轻工局的搜索与检查,算是大福了,想到这些,很是感谢董支书和皇甫松。
但让董山和田翠发愁的是,该如何去讨回那2元钱呢?
董山的意见是,不用讨债了,把家里的积蓄再拿出去2元钱即可。而田翠却说:2元钱相当于是40个鸡蛋呢!咋能平白无故给了别人?于是,她建议董山还是去小李庄找李凤娟,把那两元钱讨回来。董山开始不愿意去,但田翠使了硬,说:去要钱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态度问题,说明自己对公有财产一万个上心,坚决不会拿公有财产做人情破坏社会主义生产,这往深了说,也是阶级立场问题。董山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决定去小李庄走一趟。其实,他还有其他心思,他心里挂念那个怀孕的姑娘李凤娟。
空闲的时候他总是想,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不知道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呢?她肚子里的宝宝应该还好吧!他的男人不会为难她吧!哎!多不容易的一个姑娘啊,怀着身孕还一个人去集市上卖鸡蛋,足见其在家中过得并不幸福,要是我的婆娘,我是坚决不会让她一个人往集市上去的。他想着想着,就越发想早点去见那姑娘了。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北方的深秋特别地冷。早晨,田野里铺了一层白白的霜,风也很凌厉,吹到脸上有一种刀割的疼。
田翠为董山加了一件夹袄,脖子上缠了一件黑色的麻布围巾,董山临走时还嘱咐说:如果人家确实有困难,咱就不要了,但态度一定要表,否则给董支书他们不好交代。
董松陵这时还坐在床上发呆,他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是为自己又要接受批斗不安呢,还是为董山不安呢,他自己恍恍惚惚了半天,却总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一种不安吧!他想起自己那诗一样的名字以及因名字逼儿子读书,以及因多说几句同情诗人徐海子的话,而落了个臭老九追随者的帽子,便恨自己的名字,怨父母给自己起了一个遭罪的名字。
董山出门时,他便喊董山:山啊!如果你去了小李庄,人家问你的名字,你别说真名,就说自己叫狗儿。
董山不悦地说:爹!我都二十多岁了,咋换这么难听的名字?
董松陵说:阎王收人是按名单来索命的,如果叫动物的名字,阎王的名单上便没有,人也就活得安然。
董山说:当年我出生的时候你为何不叫我狗儿?现在却给我弄了个狗儿的名字,我不愿意做狗!而且,阎王要是上名单,我的名单早就上了。
董松陵拍着床沿大声训斥:听不听你爹的?
董山说:反正我是你儿子,我是狗儿,你就成老狗了,哪敢不听。
董松陵说:你妈个逼的,你咋骂上你爹了?
田翠一听不快了,忙插口说:你父子拌嘴,咋扯我逼上了?
董松陵说:我不能骂你?别看我卧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可我是你男人,那逼还是我的,想咋骂咋骂,昨个我给你说有股子味你偏不听,我现在鼻子灵着呢,有危险了立即就能感觉到那股味,而你偏不听,还弄啥香味压,结果差点把咱家都压给阎王。
田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男女平等,你敢骂我?你凭啥?你说有味,你找出味在哪?别废了双腿,还神神叨叨的变神经病,我天天辛苦给你端吃端喝,我容易吗?说着说着,竟自哭了起来。或许这哭中,还有更多是对儿子董山命运的关心,可作为一个农村的妇女,她又能为儿子干什么呢?!便又反过来交代董山说:乖儿,你爹让你叫狗儿的名字,也是为你好呢!你就叫这个名字吧!要是当年就给你取这个乳名,或许人生就没有这么多不幸了!都是你爹这条老狗,偏要附庸风雅,给你弄个山山水水的名字,咱这平原哪里来的山?根本没有山,那不是逼着我儿消失嘛!
董山不想听父母拌嘴,且说得这么粗俗,便提着10个老鼠夹子出门了。他决定先到集市上卖老鼠夹子,之后再去小李庄讨债。走到村口他想,为什么不带个人一起去呢?反正现在卖老鼠夹子队里许可了,也不怕别人知道。于是,就想到了王枰,才豁然想起好久不见王枰了,身边缺了这个活泼的家伙,生活少了很多乐趣呢!
他绕过黄大瓶家,往东穿过两条巷子再北拐,一忽儿就到了王枰家附近。正想隔着院墙叫王枰,但却远远地看到王枰带着皇甫松的二儿子皇甫瘦、于老二的四女儿小云儿、韩火头的大儿子韩流权等,几个村里的小青年捏着脚往北地的桑树林跑,在他们前面,一前一后跑着两条狗。他们在干什么呢?董山好奇,赶紧跑去,边跑边叫:王枰、王枰。
王枰回头看,见是董山,停了一会儿脚步,拿右手食指在嘴唇上吹了吹,意思是别吭声。
董山便不吭声,加快脚步追去。到了树林边,董山赶上了他们,王枰示意董山和他们一起躲在桑树堆后面,看那两条狗。
只见两只狗在那儿纠缠,母狗是于老三家的,公狗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母狗静静地站在那里,公狗猛地从后面扑上去,前爪子搂抱了母狗背,一条后腿撑地,另一条后腿乍起来蹬树,身子一纵一纵的。王枰几个小伙伴喘着粗气,憋着声看,皇甫瘦的哈喇子流得老长,不时用衣袖擦抹。
皇甫瘦小声给王枰说:要上了,要上了。
王枰说:别吭声,别吭声。
小云儿一会儿捂眼睛,一会儿又透过手指缝看,轻声给王枰说:让我给你们一起看这东西,真丢人,真丢人。
王枰说:丢啥人,又不是人日人。
小云儿说:你说话也不嫌害臊,小心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王枰就说:好了,好了,我不乱说了。
小云儿就撒娇地说:这还差不多。
王枰他们只顾关注那两条狗,没有主动理会董山。董山便从后面拍了拍王枰的肩膀,说:公狗母狗吊钩子,经常有,有啥好看的,给我去集市上去不去?
王枰头也不回,小声地说:别吭声,别吭声,这个公狗是外村的,不是咱村的。
董山说:不管是哪村的,都是吊钩子,有啥好看,再说,看狗干那事不吉利。
王枰小声说:又不是看人干那事,有啥不吉利的,别吭声。董山便不吭声了,想等王枰看完新鲜再拉他去集市上。
只见那公狗趴在母狗后背上,身子晃动了几次,终于是连上了。
皇甫瘦说:连上了。
王枰喊了一声:好!我们可以出击了。于是,四五个小伙伴,一人折了一条桑树条子,呼啦冲上去。桑树林子里,两个狗紧紧地在一起,皇甫瘦骂道:日到老烟筒村了?!就先冲了过去拿桑树条子抽那公狗。
公狗发现来人了,拧过身就跑,但一根东西还在母狗身子里,母狗被拉着退步跑,跑不快,双双就倒在地上。
公狗红着眼看皇甫瘦,张牙舞爪,皇甫瘦一桑树条子就打在公狗身上,公狗扑起来,把母狗带到空中,又跌下去。
王枰过去,用手按住了公狗的脊梁,说:肥着哩,小云儿你想不想吃狗肉?
小云儿说:那母狗是俺三叔家的,不能吃,也不能打。
王枰说:谁说吃你家三叔的母狗了?母狗肉臊气,咱们吃公狗。小云儿是于老二的四闺女。于老二有六个闺女,小云儿是第四个,生得像小子一样,已十六岁,最近天天和王枰他们泡在一起,她很爱跟着王枰玩。于老二夫妇拉扯六个孩子,保证他们饿不死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因此,小云儿上树掏鸟,下水捉鱼,野性十足,丝毫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小云儿说:只要不吃俺三叔的狗,你想咋弄都行。
韩流权也冲过来,拿槡条子也抽打那公狗,要把两只狗分开,但公狗往前跑,母狗往后跑,它们俩屁股对屁股,分不开,跑不掉。
皇甫瘦说:我听我爹说,狗毬上有个勾,一进去就勾上了,比家里的锁还结实。
王枰指挥韩流权去找根粗的木棍,韩流权见一小棵梧桐树较细,一脚踹断了,折了两头,立即成了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木棍,递给了王枰。
王枰把木棍插在两只狗中间,让皇甫瘦和韩流权抬。但抬起来狗毬还连着,皇甫瘦和韩流权便又抽打。两只狗已从开始的吼叫变成哼唧唧、哼唧唧的惨叫,眼泪从眼窝里流出来。那公狗要在往常,应该是一条凶猛的狗,但这当儿,被人治了软肋,浑身有招也施不出,被抽打得浑身发抖。
王枰说:算了,别打了,打是打不掉的,赶快揭桑树条子皮捻成了绳,把公狗绑在树上,让它们慢慢软下来,自然就分开了。
皇甫瘦便去揭桑树条的皮捻制绳子,把公狗绑在了树上。皇甫瘦又抽了那公狗两桑树条子,那公狗哼唧得更凄惨了。皇甫瘦说:你去哪个村日不行?非要到老烟筒村日,老烟筒村的母狗是你日的?你这是找死的。
董山说:我当你们干啥呢!原来你们是想捉狗吃啊!
王枰这时才问他:你来干啥呢?
董山说:想找你跟我一起去集市上。
王枰说:我现在有人耍了,不和你耍了,谁让你前不久不理我,我有新朋友了。黄尿壶说,你是去集市上找女人日,是不是?丢人!我几次见你满脸春风吹过新芽儿的脸色,就知道你是去不正经了。
董山说:你个狗蛋孩子还生气?我去集市上日啥女人,我是去卖老鼠夹子。
王枰说:你说谁狗蛋孩子?我是大人了。说着拉了下小云儿的胳膊,我现在给小云儿当保镖!然后又指了指皇甫瘦子和韩流权,我现在还是他们的老大,他们都跟我混。你想去哪日物就去哪日物,别烦我。然后,又回头问皇甫瘦和韩流权:你们愿意认我做大哥不?愿意跟着我干不?皇甫瘦和韩流权都说:愿意,跟着枰哥,有好多好玩的呢!
董山说:小屁孩,你耍流氓啊?
王枰说:谁小屁孩?我十七了,现在没空和你玩,你忙你的吧!皇甫瘦和韩流权也说:别烦我枰哥,否则我们三个揍你一个。董山原本比他们大五六岁,要是一人揍一个那是没有问题,但这帮野孩子要是都揍他,那他肯定是打不过的,且他也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便觉得自己突然低下了很多,连自己原来的小跟班王枰都想揍自己了,自己什么时候混到这个份儿上了?这时候,也突然觉得王枰长大了,才两个月已不是当初自己的小跟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