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心神损耗过巨,钟离玉原想懒睡半天,没想到辰时未过,便被老丁掀翻了被子,在耳边痛骂道:“你这旺运道的狗崽子,还不死起来收拾车马去?!”钟离玉搓眼含糊道:“哦,老爷要出去?”
“我说你这狗崽子好运道,老爷点名要你,当然还有我老丁,陪同他和小姐到孟婆山庄喝喜酒去。”
………………………………………………
孟婆山庄云庄主六月初八大婚,关中田家原本就受邀赴宴,昨日经飞鹰派一闹,田雨农知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孙霞客又不可能长留保护,他原本就是洒脱之人,索性便提早前往孟婆山庄,即使飞鹰派再来,找不到他田雨农,也不至于跟家人为难。
心意既决,田雨农便吩咐老丁张罗准备,又只带田中月一个亲人同行,实是被三个儿子气得不轻,连同三儿之母都眼不见为净。但又想到田中月一个姑娘,路上总需女眷伺候,便又安排老丁之妻贾氏同去。田雨农和田中月说了这事,小姑娘家终于第一次出远门,自是雀跃之极,但想来在府里多年备受冷落,对老丁夫妇也不大熟稔,始终欲言又止。田雨农心中既愧且怜,问田中月还想带什么在路上玩儿,她说想要李三哥哥一起去,田雨农只能应允。
钟离玉原就担忧无钱无伴,如何挨到孟婆山庄去,这番安排自是大好,接下几日便跟着老丁夫妇忙活起来。虽只老爷小姐二人出门,但要准备的事儿一点不少,车马、盘缠、衣物、干粮、药材、贺礼、特产、书本、文具、文书、玩具……足足张罗了七八日才万事具备。启程这天已是四月廿三,两房太太带着少爷和家人们含泪惜别,此间诸多吩咐,不在话下,只是始终不见孙霞客,不知他是否早已离去。
………………………………………………
不多日便出陕入鄂,进入十堰境内。时值春末夏初,百花争吐、莺飞燕舞,沿途无不生机勃勃的美好景象。最开心的莫过于田中月,五岁的她,除了与钟离玉在西安玩耍的短短数日,再也没见过如此花花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便是老牛翻地、孩童放筝,都引得她激动不已。田雨农似是要把过去的时光恶补回来,再加之无须赶路,一天里竟有大半光景,是抱着女儿在马上缓缓骑行,女儿遇到好奇的事物,更是随时下马给她细说或玩耍。
钟离玉旁听一路,对田雨农更是叹服,他不仅见识极广,口齿更是极其灵巧,即便是艰深如天文易理、人世悲喜,他都能讲述得明了易懂,不仅是五岁的田中月,连钟离玉都仿佛打开了从未触碰的大千世界,盼望这条路走得越久越好。
这日行至一条小河饮马打尖,老丁夫妇在岸边打洗衣物,田中月则歪在父亲怀里依旧叽叽喳喳,田雨农嘴里叼着梳子,双手笨拙结辫,含糊应答。钟离玉在一旁架锅生火,他曾从李三处看过几手,一路下来已是学得有模有样,没两下便四野飘香,偷闲处向田雨农问道:“老爷,我在城里做活的时候,每次过年都上念恩山烧香,但最近听说山上出了大事,以后没得去了,这是真的不?”田雨农斜了他一眼,手上却不停:“嗯,梵空寺的和尚们一夜遭了殃。”“谁这么歹毒啊?”“说了你也不知道。”
“哦。”钟离玉悻悻道,转过身去埋头添柴,田雨农倒反过意不去,哼了一声道:“左右无事,跟你说了也无妨。梵空寺灭门一案……”“爹爹,什么是灭门?”田中月插口问道,田雨农瞪她一眼:“北风一吹,你院子那块草地全枯了,一根不活,就是灭门。这灭门一案把整个武林都炸开了锅,有人说是沐教开始动手,有人说是半道红要一统江湖,但谁他妈,嗯,说脏话不对,月月别学爹爹。但谁都找不到线索,所以无论黑道白道,每个门派都如同惊弓之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有点摩擦就紧张得拔刀子,唉,乱套了,乱套了。”
“那老爷觉得谁是恶徒?沐教还是半道红。”钟离玉深知田雨农见识既广,眼光又极准,他的判断倒有可能另辟奇径。
“都不是,那帮傻子懂个……懂什么。梵空寺一向和沐教不对路,肯定提防有加,沐教只能正面开干,和尚死了一千,魔头怎么说也要死八百,但那些大小魔头眼下还活蹦乱跳的。半道红固然能攻其不备,一举挑了梵空寺,但骆桑桑何等人物,小小一个梵空寺,他还不屑为之。”
“小小一个梵空寺”,这句话钟离玉听着耳熟,想起商齐曾学他爹爹说过,“梵空寺的武功练得乱七八糟”,不由得心生亲切,问道:“骆桑桑很厉害吗?”
田雨农为田中月系好发带,望着河水悠然道:“了不起,生而为人,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一个人物,就不枉来这一遭了。”听闻此言,钟离玉只觉发梢麻至脚趾,对这位天下第一人更神往之,听得柴火噼啪作响,才回过神来,收拾碗筷向河边走去。
刚要弯下腰来,忽闻身后一声惊呼,钟离玉忙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干瘦汉子站在田氏父女跟前、手中按着长剑,竟是那日在田府见过的飞鹰派元老四!钟离玉暗骂自己道行太浅,全没提防有人蹑到了附近,那元展望也真当忍得,害怕孙霞客暗中保护,竟悄悄跟踪多日,直至出了陕西,才在开阔的河滩现身。
田雨农将女儿护在怀中,直直瞪着元展望,冷哼道:“无耻之徒,无耻之极。”老丁夫妇则僵在岸边,眼看荒山又遇讨命鬼,不知如何是好。元展望亦冷冷盯着田雨农,缓缓道:“田雨农,日前你说道,再给飞鹰派看一个字,你就是孙子。今日我就让你选,你看了,我放你全家一条活路,你不看,我就独留令爱活着。我姓元的只跟你说一次,再啰嗦第二次,我是你孙子。”田雨农只听得浑身颤抖,深知女儿若是落入这奸人之手,实是生不如死,而在这荒山野岭中,又有谁能再来搭救?这奸人又有何事做不出?心中百转千回,终究化作“罢了罢了”四字,将田中月轻轻放在一边,咬牙伸手道:“拿来。”
元展望面露得色,从怀内取出一块旧布,递到田雨农手里,心中却想着:“你关中大才,孤高一世,让你看一眼书文再死,也不算亏了你。若真是梵空寺的绝学,我便隐居几年,到时让叶师哥让贤掌门之位,天底下除了骆桑桑,还不都让我踩在脚下?”越想越是得意,忽觉眼角一花,一堆暗器兜头兜脸袭来。
………………………………………………
话说钟离玉一直在旁蓄势以待,眼见元展望魂不守舍,便腰不弓、手不抬,纯以“天蚕变”阴柔之力,将手中碗筷尽数向他射去。
元展望心下惊恐之极,料想还是算不过孙霞客藏于左右,飞退两步避开暗器后,更是后悔不迭:早该拼着受伤一两处,抢前将田家父女擒在手中,方是上上之策。果然,一个身影扑至身前,双手如春花齐放,又将自己逼退数步。元展望既悔且惧,直至十余招后才有机会拔出剑来,挡住如潮攻势,也才看得清楚,那身影原非孙霞客,而是随田雨农同行的少年家丁。虽说惊异犹在,元展望毕竟心定了大半,手中长剑如暴雨落花,又是十余招后,终将劣势扳了回来,怒喝道:“你是沈还还是江雪重的弟子!”
原来钟离玉将羚羊藏于马车之下,来不及取出,便扑上空手相博。他从未练过拳掌之术,但于南冥山上曾向江雪重请教,又于日前亲眼见识“天下第一手”,自然而然便使出了二人的招数,虽然精妙之处天差地别,但有天蚕内力打底,又攻了个出其不意,居然也让元展望看走了眼。那元展望也好生了得,仅仅三四十招便守住了心神,长剑绵绵密密、招招有死无生,确有剑术大家之风范。钟离玉身上已多处挂彩,心中却灵光突现,一边躲闪一边轻笑道:“掌门和遇师哥托我向您老人家问好。”元展望脸色突变,手底也慢了几分,沉声喝道:“你来做什么?”钟离玉心想得计,双手撮指成剑,模仿起飞鹰派的招式,冷笑道:“遇师哥能去南冥山卖酒,我就不能去梵空寺喂马?”此言一出,元展望更是守多攻少,呼呼喘气道:“我让田雨农解那秘籍,自是要呈给掌门,你为何阻我?”钟离玉险险一指戳中,暗叫可惜,嘴上却不停道:“你鬼头鬼脑,掌门如何不知?遇师哥为何躲在南冥山下,想必你也你也知道!”元展望再退两步,长剑下垂止斗,黯然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便告诉你吧。”
钟离玉心下窃喜,想是终于抓到这老狐狸的尾巴,不仅把他吓退了,还终于能明白遇星遥的秘密,这便收手跨前一步,谁知脚刚抬起,忽觉脑袋发麻,一柄长剑穿腹而过,又慢慢抽出,眼前一片红雾,这才想起了剧痛,膝盖落到地上,看着元展望抖落剑尖的鲜血,从自己身边慢慢走过,一边走一边轻笑道:
“我便告诉你两件事情。第一,遇星遥不是飞鹰派的弟子。第二,你也不是,因为你太慢了。”
………………………………………………
钟离玉跪在血泊之中,回头看见田中月哭花了脸,被田雨农死死拽住,老丁操着一根木头,哆哆嗦嗦挡在两人身前,元展望手中长剑并未归鞘,剑尖隐隐颤动,显是杀意正浓,绝无可能留下一个活口。钟离玉突然想起老丁的一句话,“吃了田家十几年饭,就当一并还了吧”,脑中顿时澄明,暗暗运起天蚕内力,于周身转了数转,将血涌止得慢了些,便捞起地上的筷子,起身身扑向元展望。
元展望回手一剑却斩了个空,只见那少年不知如何,已悄无声息绕至面前,以筷作剑,直取咽喉。元展望心中冷笑:“你已伤重至此,便是躺着不动,也必血尽而亡,既然急着投胎,我便送你一程,好叫那田雨农知道我的手段。”这便施展快剑,想要削去那少年之手足。谁知他的剑快,那少年身法更快,忽忽三十招已过,仍触不到那少年分毫,自己险些被筷子所伤。元展望老脸微红,方才收起小觑之心,飞鹰十三式全力施展开来。此时田雨农站在不远处,只觉眼前剑如快雪、白光乱舞,看着都心塞欲呕,那“李三”又如何躲得过?这便扭过头去,用手捂住了田中月的眼睛。
田雨农却不知,此时元展望亦是难受至极:作为声名赫赫的五鹰之一,他已倾尽毕生所学,却拿不下一个身受重伤的无名少年,更让他惊疑的是,快剑百招,那少年竟未后退一步,全是贴身索命的大凶打法,隐然有几分孙霞客的模样。想到这命中煞星,元展望胆气骤失,竟是守多于攻,这虽犯了飞鹰剑法之大忌,所幸那少年已成了个血人,只需缠住便支撑不了多时。果然,数招之后,那少年手脚渐乱,眼看站也站不住了,元展望瞅准时机,一剑挑落绵软无力的筷子,又是一剑刺入他的腹中,没至剑格。
元展望扬天狂笑,正要拔出长剑,忽然手腕一紧,竟被那少年死死抓住,难以再动半分,同时,那少年挥拳迎面而来,他虽讶异,却料知自己比那少年高大得多,这一拳定是够他不到,正窃喜处,忽觉眼前一花,那少年手中竟多了一根筷子,紧接着喉头微紧,便软软倒了下去,再也不知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