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放。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巅陡然听闻,仿佛听到的是另一个人的生命。钟离玉身子一颤,心中竟泛起些许不愉快的滋味,含糊道:“文大叔,文大婶。”
山巅那二人,正是文野阳和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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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
陆萍萍悄悄抓住钟离玉的衣袖,才勉强让自己站定,泪眼中看去,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面容槁枯,似被山风刻了一刀又一刀。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原本应该是永远骄傲的一双眼睛啊,永远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光芒,好像天下人都不配被他望一眼,但原本就是不配的,他这样的人,世间又有谁配得上和他平望?
二十年前,他的眼睛居然穿过人海,望了她一眼。那时的她只有十七岁,湖南千鹤派的小师妹,入门最晚,却最得师门“踏雪功”真传,生平第一次远行,随师父和师兄参加玄衣武会。路上便听了他的名字,师父跟她和师兄说:“你们两个小鬼,在湖南的地界上混出点小名头,一是你们确实还不算太懒,二是别人听到‘千鹤派’三字,总是让了七分,所以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比咱们厉害的,这天底下,一大把,一大把。心照小和尚,梵空寺近四十年来最出色的弟子,梵空寺有多厉害我跟你们说过吧?孙霞客,才十五六岁,就闯下了‘千山关不住’的名声,近年又传闻得到了老苏的宝剑,嘿嘿,不得了啊不得了。钟离停那厮有个小徒弟,也是个小魔头,不知道这次来不来。还有昭雪岛文家,嘿嘿,我和老文打过一架,打不过,可惜他走得心急了,以他们文家的臭脾气,他儿子这回一定来,万一跟那小家伙照面了,你们师兄妹可一定要给师父争气,唉,他走得早了,走得早了,他娘的也不给老子报仇的机会。红颜薄命,嘿嘿,红颜薄命,原来男人也是同一个道理,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也像他老子那么漂亮。”
二十年过去,师父说过的千千万万些话儿,她唯独清清楚楚的记住了这一段,一字不差。“那小家伙”何止是漂亮,她从来未曾想象过,世间竟有这样的一件东西,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笑,周遭的一切就没了颜色,他望你一眼,就抽了你的魂儿,你知道你来到这世上的原因,就是为了他这一眼,而你活在世上的原因,是等他再看你一眼。
但他没再看第二眼,她昏神半天,才注意到他身边有个女子,少妇的打扮,和他站得那么近。她懂的,他少年丧父,早些娶妻也是应当,她只是心疼,那女子能照顾好他吗?
师兄不高兴了,他就是这样,武功很高,脑子却不好,趁着师父去应酬,居然跑去跟他说,别再勾引他师妹,而且成百上千的人都听到了,笑成一片。他当然懊恼,懊恼的样子也那么好看,但一句话都没说,大家都看着他们,还有她,窃窃私语,她当然很羞,但心里很高兴。那女子却是个草包,就要跟师兄动手,幸好被师父劝了下来,就恶狠狠地盯着她。唉,这样的姑娘,如何是他的良配。
天可怜见,他和她第一场便遇上,她心想绝不可轻慢了他,便使出全力和他比试,师父后来说,她那天的发挥远远超过她的真功夫。但即便如此,又怎能和他相提并论?他失手伤了她的脸,那一瞬间,他骄傲的眼睛里,居然闪烁出怜惜的神色,她知道,她此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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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双眼睛,如今却是浑浊的,似乎所有的光亮都被夺去,而且浑没留意自己,只是望着自己身边的钟离玉。陆萍萍的泪水终于滚滚落下,扭头不去看他,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武月同样是形容憔悴,他们身后是一处简陋的屋舍,屋舍四周同样是种满了红花,想必这一年多来,他们便是被困在此处。
钟离玉轻咳一声,说道:“文大叔文大婶,我和陆姐姐找得你们好苦,咱们这就下山去吧。”
文野阳仰天长笑,笑声却单薄无力,完全不似昔年内力雄浑的样子,相反的,却让人瞧着滑稽又心疼。一边的武月却不说话,忧心忡忡地看看丈夫,又恶毒地看看钟离玉,直把钟离玉看得心中发毛,不知何处得罪了他们夫妇,难道是他们气恼他冒充了文白首的教主之位?
果然,文野阳冷冷说道:“恭喜黄小侄晋身魔教教主,文野阳有三个问题,还望教主赐教。”
钟离玉悄悄退了一步,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嗫嚅道:“文大叔你别这样,小侄也是没办法。”
文野阳甩脱武月的手臂,缓缓走向钟离玉,冷笑道:“第一个问题,你当上这魔教教主,也曾几何时心中有愧?”
钟离玉叹了口气,垂首轻声道:“有。”
“我儿白首,你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钟离玉心想,假扮了马如龙之后,文白首确实再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只能答道:“是。但他当时……”
“住口!”文白首大喝一声,已走到钟离玉面前,他的身子原本就十分高大,此刻剧烈颤动着,更像是一座大山压了过来,钟离玉更是羞愧无地,再低下头去。
文白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他待你如兄弟,你怎么下得了手?”
此话一出,钟离玉倒是不知所云,刚要疑问,只听陆萍萍猝然惊呼,一股热浪向天灵盖滚滚压来,知是文野阳突下杀手,大惊之下,全力挥出一掌,正中他的小腹,竟将他远远击出三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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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玉呆立原地,茫然中只觉头顶灼热无比、隐隐作痛,全身却是冷汗淋漓,回过神来才后怕,文野阳虽然容貌颓败,功力却丝毫未减,自己方才若是慢了一丝一毫,必然已被毙于掌下。而此时文野阳正倒在武月怀中,嘴里涌出褐色的鲜血,但说是鲜血,实则十分浓稠,直与浆糊无异。钟离玉又惊又疑,方才虽是全力一掌打实,但以文野阳之能,断无可能一招之下便令他重伤至此,看他如此状况,很可能之前便中了毒。
更令人意外的是,武月倒是神情平静,甚至像得到解脱般轻松,在文野阳耳边喃喃话语,时而微笑,时而落泪。陆萍萍脸上无半点人色,怔怔踏出一步,又即停住。钟离玉头脸发麻,喉咙似被一只手紧紧拽着。一时间,整个山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山风,把武月的话语断断续续吹到钟离玉和陆萍萍耳中:
“…旁人都以为,凭你那股得意脾气儿,怎么可能去对人好,但只有我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丈夫,我知道,你爱我宠我,比我爱你宠你还要多…
…还记得吗,你练成红芒气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带我到海边,用手给我烫蛤蜊吃,呵呵,师父当晚就把你揍了一顿…
…你看看,萍萍妹子也来了,你睁眼看看好不好,能有人这样真心爱你,其实我也很欢喜,让她等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和人家说声对不住…
…我马上随你来,下辈子我给你生个孩儿,像白首那么聪明,那么漂亮,你说该给他取什么名儿好…”
……
……
武月的喃喃自语中,文野阳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陆萍萍摇晃几下,仰面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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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玉接住陆萍萍,脉搏一按,知是伤心过度,并无性命之忧,便把她平躺在地上,双脚如绑了万斤枷锁般,慢慢走到文氏夫妇面前。武月却也不瞧他,仍是紧紧抱着文野阳的身子,轻轻说道:“他若还在,定不许我求你,但我是文家的媳妇,盼你念着文家红芒气的些许旧情,帮我一事。”
钟离玉哽咽道:“但有所托,小侄虽死不负。”
武月终于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昭雪岛东岸有个洞窟,是我文家见亭公登仙之处,你去拓了碑文,交予梵空寺心照禅师。”
钟离玉沉声道:“梵空寺惨遭灭门,心照禅师他…他圆寂了。”
武月闻之色变,怔怔然苦笑道:“天运使然,天运使然,野阳啊,我们已经尽力了。”说罢双眼红芒一闪,很快便又暗哑下去,抱着丈夫一动不动。
钟离玉心中暗叫不要,颤抖着伸指到武月鼻下,果然,也没了呼吸,他心中大恸,想要狂叫发泄,嘴巴一张却五脏俱焚,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