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到沧州的时候,山衍和慕瑄正在下棋,慕琨观战。见到凌薇,慕瑄愣了很久,凌薇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山衍笑道:“这盘棋先留着,改日再和公子切磋。”
屋内仅剩下慕家兄姊,慕瑄唤了声:“小薇。”
凌薇扑到慕瑄身上,哭的泪一把鼻涕一把,跟小时候似的。只是,小时候她就是哭也是趴在慕非身上哭的,慕家人中,她将慕非看得最重,他们之间却是那样的结局。
凌薇一直都不想去想慕非,可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泛滥,凌薇每每思及慕非,心中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痛得太厉害了,大概就不会觉得痛了。
亲人相逢,两眼泪汪汪。
凌薇和慕瑄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可此刻见了,方知道,亲人还是亲人。
慕瑄说:“阿琨已经将你和大哥,呃不,慕非,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小薇,没事,你还有我们,我、阿琨、小玥都还在。”
“哦对了,你见着小玥了没?”
“小玥是喜欢慕非的吧。”凌薇轻叹道。
在南王府,凌薇和慕非关系最铁。虽然沈玉琼对凌薇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但凌薇和慕凌玥之间,应该称得上是一对好姐妹,最好的时候,两人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原因无他,彼时的慕凌玥对她这个姐姐相对还比较崇拜,喜欢粘着她。
现在想来,慕凌玥喜欢她,其实更多是因为慕非。小孩子家家的,想法很单纯,慕非喜欢和凌薇在一起,不喜欢凌玥,那凌玥只要粘着凌薇,就算是黏住了慕非。
凌薇犹记得,她和凌玥争过一条绣着芍药的百褶裙,慕非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小薇先穿两年后,小玥就可以穿了。”
凌薇当时一听笑了,说:“这个主意不错哎。”
让凌薇和慕非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是,凌玥哭了,直哭得天崩地裂,海水倒流。
凌薇一直都不觉得凌玥是个多么小家子气的人,可她似乎一直都很在意慕非对她的看法。
以凌玥的聪明,凌薇相信,她知道慕非的身世的时间肯定不比自己晚。
不经意间,这种兄妹之情已经转化成了红尘男女之间的爱慕。
慕瑄听了凌薇的话,怔怔然片刻,惊道:“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凌薇摇头,“重楼已经派人去找了。”
慕琨道:“我去找二姐吧,她跟我说过几个地方,或许可以试试。”
慕瑄和凌薇皆点了点头,见凌薇还锁着眉头,慕瑄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玥这丫头,向来有些任性,让她在外面走一走也好,好知道世间冷暖。”
凌薇呢喃:“如果我真的死了,不晓得她会不会原谅我。”
慕瑄和慕琨齐声开口:“什么?”
凌薇怔了怔,笑了声,“没啥。”
她终究没告诉他们,凌玥差点想要了她的命。
凌薇不知道,凌玥对她和慕非之间的恩怨到底知晓多少,或许,她全都知晓,但还是恨自己。
有一年中秋,凌玥醉酒,凌薇送她回屋,听到凌玥说:“阿姐,如果没有你该多好。没有你,父王会疼我,非哥哥也会喜欢我。没有你……没有你……我是郡主……”
凌玥当时词不达意地说了很多,凌薇顺了半天,就听懂了这几句。那时候,凌薇方知,凌玥对自己这个姐姐是多么的不喜欢了,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郡主的身份,父兄的疼爱……
现在想想,凌薇忽然觉得,其实真正任性妄为的是自己。如果自己处在她的位子上,所有的光芒被遮掩,被冷落在南王府的一隅,心底会更不平衡的罢。
而自己,一直都坦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什么事都以自我为中心,甚少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命运是公平的,当初的爱,自己都承了,后来的恨,自己也必须受着,怨旁人不得。
凌薇去找小狐狸,重楼说,安安被山衍带去玩了。
凌薇又去找山衍,正遇着山衍正在慢慢地教安安走路,凌薇有些失笑道:“他这么大,学走路太早了些。”
山衍笑说:“我师弟三个月就会走路了。”
“你师弟?”凌薇一怔。
山衍呵呵笑道:“是呀,传言都是这么说的。”
凌薇反应过来:“你说萧初过?”
山衍愣了下,道:“飞雪没告诉你,我是他师兄?”
凌薇看着安安肉肉的小身体,怔怔半响。
山衍将安安抱坐在腿上,依然和煦地笑道:“我师弟这个人,就是有些茶壶罐里煮饺子的性子,不管心中作何想,嘴上都是不说的。”
这不说的你自己么。
凌薇笑了声,心道,看来真的是嫡亲的师兄弟。
不过,这真的奇了怪了,山衍这种几乎可以归入讷于言的那一类的人,今儿个倒变得有些八卦了。
凌薇凝神倾听。
山衍面上的笑如四月和风,满怀深意地望了一眼凌薇,道:“我以为夫人是不敢再来沧州的。”
凌薇有些不解。
山衍道:“我当初答应飞雪攻青州,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夫人。”
凌薇面色凝重。
山衍说:“夫人在,飞雪无论如何都不会食言的;夫人不在,我太了解我这个师弟了,我真的不放心。”
凌薇:“……”
“所以,我这次来沧州,是再次羊入虎口,成了你威胁萧初过的质子?”凌薇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却是一声冷笑。
山衍将小狐狸交给凌薇,笑道:“夫人此刻要是想离去,怕是来不及了。”
凌薇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丞相大人就这么笃定?”“笃定萧初过会为了我而受制于你?”
凌薇连续发问,山衍只淡淡一笑。
之前,凌薇看到山衍笑,总在想,山衍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声音都嘶哑成这样了,看上去却还如莲花一般圣洁。
是以,凌薇对山衍虽然不是太喜欢,但对他还是甚为敬重。
可此时,山衍一声笑,却让凌薇忽生出一些不安来。
“夫人怕是不知,在夫人还没有到达辽东的时候,我师弟已经在我府上住下了。”
凌薇抱着小狐狸的手抖了抖。
她忽然想起山衍一见到她,就说出那么重的话,后来还三番两次地刺激她。
“是萧初过让你害我早产的?”凌薇惊道。
山衍轻叹一声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不大乐意去做的,可还是做了,对夫人不住。”
“你……”凌薇怒极无言。
“但,夫人最后被撞,确实是意外。”
果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凌薇咬着嘴唇,虽说早产这件事很难说清谁对谁错,但还是有一口不平气在心中荡漾。
山衍望着远处的青山,叹道:“我师弟虽说住在我那里,但却有整整一个月,晚上是没睡在我那里,夫人怕是不知罢?”
血腥味冲进口中,凌薇这才发觉,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
那一个月,半夜忽然醒来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个人影在床前,她开始以为是幻觉,迷迷瞪瞪的,又睡着了,后来明白是人,以为是重楼,还唤了声重楼,他过来替她盖好被子,就闪出窗外了。
她那时候也很迷糊,嘀咕了句:“都正大光明的来了,干嘛还要翻窗。”后来彻底醒来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再后来,就没再注意到屋内有人,她还以为是没人,原来是没意识到有人。
山衍道:“夫人现在明白,你来沧州是多么不明智了罢。”
凌薇将头轻轻抵在小狐狸的头顶上,淡道:“丞相是个睿智的人,大抵晓得,舍得的含义罢。”
山衍愣了愣,道:“有舍才有得。”
凌薇笑笑,抱着小狐狸离去。
长安。
萧青莲今日不知何时,龙心甚悦,将自己的妃嫔、儿女们都召集到一处吃酒。
偌大的大明宫内,烛火通明,歌舞升平,似乎已有盛世之象。萧青莲心情真的很好,抱着外孙,不时哈哈一阵大笑,和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截然不同。
就在几日前,上书房内,萧青莲因为小皇孙的离去,发了好大一通火。萧初过一声不吱,萧青莲差点气得吐血,他素来认为这个儿子像自己,就算一直都这么不温不火的,还对他偏着心,却不想,这个孩子就因为自己偏心,现在已经将孝道都给忘了,连声安慰都没有。
不过,后来,萧青莲忽然抚额笑了,看来真遇上个桀骜不驯的了。
这日,萧青莲一扫几日前的阴霾,萧初过似乎还没有从抑郁的心情中走出来,别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吃着酒,说着话,唯独他,自斟自饮,一脸清冷孤僻的样子。
虽如此,萧初过却没有完全不理会周遭,萧青莲一句话,萧初过手猛地一抖,杯中酒尽洒在衣袍上。
萧青莲说:“岳人素念故土,现军心思变,宜图之。”
将将还热热闹闹的欢宴,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
萧初过抬眸,正遇上萧青莲高深莫测的瞳仁,眸中似有浅笑。
萧青莲望着萧初过,接着说:“这正是贞王的良策。”
没错,他之前是这么打算的,当初信誓旦旦地上表,萧青莲还驳了他,说时候未到,欠妥。
这几日的功夫,欠妥的事竟一下子成了良策……
对他而言,之前是良策,现在……
萧初过腾地站起来,酒壶被掀在地,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拂袖离去。
等大家醒悟过来,萧青莲已经气青了脸。
萧初绽仰头一口酒饮尽,心里叨咕一句:还真是个情种呢,不过也来不及了。
又喝了口酒,心里再叨咕一句:再喜欢的小皇孙,也抵不过对江山的喜欢。
春风和畅,桃树也开了第一朵花。
可这一天似乎总是不太顺,大清早起来,凌薇的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一不小心膝盖磕在凳子上,登时青了一大块,素来乖巧的小狐狸镇日里哭个不停。
凌薇轻轻地拍打着小狐狸的背,口中低声哄着,可心里却甚是不安,手上的力道也愈来愈大,小狐狸本来停息的哭声又洪亮起来。
就在凌薇被小狐狸嚎得有些发沭的当口,重楼过来将小狐狸抱过去,说:“你带安安先离开这里罢。”
凌薇揉了揉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重楼揩去小狐狸脸上的泪珠子,沉思半响道:“探子来报,说萧家有动静了,正有一支队伍秘密向沧州来。”
凌薇额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些,只听得重楼道:“你妹妹现在到了楚州,你寻她去罢。”
这是要赶她和安安走了。
凌薇心绪一下子平和了下来,隔着安安肉肉的小身子,和重楼两两相望,半响,笑道:“沧州有多少百姓?”
重楼愣了一愣。
凌薇自问自答道:“现下沧州城有两万百姓,岳军能佑护这么多人,难道就容不下我和安安?”
重楼望着凌薇,神色不明。
凌薇将安安接了过来,安安脸上的泪痕犹在,嗓子里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凌薇望着重楼的眼睛,郑重道:“我既然随你来到沧州,就是要和你共存亡的,若要我离开,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重楼眉心微蹙,正待开口,目光望向凌薇的身后,身体猛地一滞。
凌薇转身,山衍冲她微微行礼。
重楼面色凝重,“我去去就来。”
凌薇望着重楼的背影,将孩子抱得更紧些,快步跟上重楼,道:“我和你一起。”
山衍停下脚步 ,望了一眼凌薇,冲重楼道:“军中有变,有人蓄意挑起事端。”
“事端?”凌薇和重楼同时开口。
山衍点头:“将士们离开故土太长时间了。”
重楼瞬间面容死灰,凌薇也似被霜打一般,两军对峙,最致命的就是自己后院起火。
山衍平素都是一副清风拂袖的模样,好似什么都上不得他的心,此刻脸色也有些不大好,可还是和声宽慰重楼:“我已经将为首惑乱者斩首,事情还没有闹开。”
重楼道:“我去看看。”
转身欲走,却被凌薇一把拽住。
凌薇深呼了口气,对重楼说:“你先回辽东吧。”
重楼脸沉了一沉,凌薇道:“我不是想惑乱军心,可我觉得,萧家人在逼近,这不是巧合,十之八九是萧家人搞得鬼。可是,萧家人既然能扇风,必然是因为军中有这样的火苗。”
重楼眼中泛出些冷意,默然地往前走去。
凌薇拽住山衍,山衍轻叹一声:“夫人说得在理,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是想退,萧家怕是也不答应。”
凌薇道:“不,来得及,沧州百姓还偏着我们,现在只要后退一步,缓和一下军中矛盾,再图将来,必是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