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箭羽直直地插在慕非的背上,直指苍天。
凌薇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连发弩机,很久之后方才知道,自己已经扣了弦。
萧初过和重楼都有些不相信,只愣愣地看着慕非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而慕非,只是笑。
如他一贯的笑,艳丽得可以和盛夏的榴花相媲美。
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当初活下来不过是那人的一念之差,彼时要是知道活着会有如此多的苦痛,他宁可随着父王和母妃走。
他一直都恨那个人,是那个人将自己推进了地狱,他太恨了,那人的血都难以抚平他心头的恨意。
回望这赚来的一生,平静的,波涛汹涌的,欢乐的,煎熬的,都过来了。
好短的人生呀,可对他,已经足够漫长了。
他一直以为,那三年学艺生涯是他这辈子最煎熬的岁月,现在回头一看,彼时其实很快乐,因为还有希望。
三年过后,她生生地将自己的希望全都碾碎,决绝而无情,没有一丝余地。
如今,他望着天边比血还浓烈的残阳,终于明白,他这短暂的一生为何会那么恨那个人了,烈狱的煎熬其实不是最可怕的,人之一生,求之不得,才是真正的痛楚。
慕非慢慢走向萧初过,对萧初过耳语,萧初过皱眉,他挑眉轻笑。
萧初过走到凌薇面前,将小狐狸从凌薇手中接过去,对凌薇说:“他说,安安中了他的毒,他要将解药给你。”
凌薇说:“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萧初过望了小狐狸一会儿道:“我不相信,但是你要是过去,我不拦你。”
凌薇眼睛瞅到萧初过的食指和中指正抵在小狐狸的手腕上,笑了声,跳下马,向慕非走去。
“你要和我说什么?”
慕非寡笑了笑,凝望着凌薇,目光清远,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可他整个人却没有一丝血腥气,浑身散发出一种看透一切的从容。凌薇望着他,心境忽地一下子平和了下来。
他走过来抱住凌薇,在她耳边道:“小薇很在意这个孩子对不对?”
凌薇整个人僵了一僵,伸手轻轻推开慕非。
慕非笑道:“要不要再加上两箭?”
说完,望了一眼身后的城楼,大笑一声向前走去,康朝兵士向身后退去,为他让出了条道。
直到他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背上又多了两根金箭。
弩机在萧初过手中转动着。
夕阳的余晖终于散尽,暮色四合,本来已经停息的风,再次吹动旌旗飒飒作响。
除了风声,城内城外,一片寂寥。
直到小狐狸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长空。
人群一阵骚乱,晓黛不知何时从城门内走了出来,正蹲在慕非身旁。
晓黛抱着慕非,走到凌薇面前,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废掉我的武功吗?因为我想杀那个小畜生被他发现了。”
凌薇没有说话,看着晓黛远去。
萧初过来到凌薇面前,说:“我们回去吧。”
凌薇木然地点了点头:“好。”
话音刚落,凌薇只觉得眼前忽地刮起一阵旋风,自己被猛地推了出去,转首一看,一柄匕首正插在萧初过的左肩上,血染前襟,小狐狸被萧初过举手托住。
所有人都微张着嘴,怔怔地望着萧初过面前那个红衣飘飘的少女,少女的脸肤如凝脂,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却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红得吓人,和一身红衣相呼应,就如同是地狱中嗜血妖人。
“小,小玥。”凌薇惊道。
慕凌玥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了,愣愣地看着萧初过胸前的匕首,忽地狂笑不已,转头面向凌薇,阴鸷道:“你真是命大呢。”
凌薇望着慕凌玥妖艳的容颜,一时竟有些失语,不知该说什么。等有些反应的时候,慕凌玥已经大笑着离去。
柳濛想将她拦住,和慕凌玥打了两个回合,就被萧初过阻止了。
凌薇望着慕凌玥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她这一世的家人已经分崩离析。
“天已经黑了,先进城包扎伤口吧。”凌薇说。
萧初过望了一眼重楼,重楼已经往城内走去。
“走吧。”萧初过让小狐狸坐在自己脖子上,拉起凌薇的手,跟在重楼身后。
凌薇望着萧初过这番模样,干笑了声,“你这左肩还真是多舛呢。”
“是啊,这已经是第三次挨刀了。”
凌薇惊道:“第三次?”
萧初过耸耸肩,笑着说:“所以你以后要对我好一点。”
萧初过瞟到重楼的身形忽地僵了一僵,继续道:“你以后每天帮我揉揉就不碍事了。”
凌薇皱了皱眉,萧初过笑道:“不愿意?”
凌薇抬头望了重楼一眼,道:“以后再说。”
萧初过轻笑一声,“还真是心狠呢。”
凌薇停住脚步,淡道:“是啊,我就是心狠。”
这一点,凌薇从来都不否认,她从来都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能喜欢上萧初过,本身就说明她和萧初过是同一类人。
萧初过楞了一愣,将她往怀里带,匕首柄抵在她的胸前,血腥味冲进鼻腔,惊得凌薇连连后退。
凌薇慌忙拉起萧初过的手,往前走,“赶紧去包扎吧,要是发炎了,你这条胳膊就要废掉。”
重楼转过头来,道:“我们今晚驻扎在城北,明天回辽东,小薇要和我一起走么?”
凌薇愣住,萧初过笑道:“陛下莫急,既然已经来到了长安门口,就先到长安住几天再走,也好让本王尽一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
重楼冷笑一声,萧初过续道:“陛下不会是担心在长安遭到什么不测吧?”
说完望向凌薇,凌薇怔了一怔,望了望萧初过,又看了看重楼,终究没说话。
她不相信萧初过会那么好心,但是她又不好驳了萧初过的话。
正踌躇,萧初过笑道:“薇薇不欢迎陛下到长安做客?”
哼,这叫什么话?萧初过明显就是下套,不管是点头还是摇头,都不对。凌薇索性还不说话。
重楼却开口了:“贞王殿下是觉得我对长安还不够熟悉么?”
萧初过笑了,“故地重游不好么?”
凌薇开口道:“既然重楼不愿意去,何必为难人呢?”
重楼和萧初过皆是一愣,重楼凝望着凌薇半响,道:“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凌薇猛地抬起眼来,萧初过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重楼已经走远。
到了府衙内,找来医官,给萧初过上了药,凌薇要在边上看着,萧初过不许,凌薇执意留下来,萧初过也偏执地不让她留下来。
凌薇叹了一声,离开。
医官说:“两个人,总要有一个妥协的。”
萧初过望着门外,没有说话。
这个医官跟了萧初过很多年,对萧初过的脾性也了解,遂,接着絮叨地说:“我们家那位还在的时候,我总是不让着她,现在老是后悔。”
等萧初过将衣衫脱去,医官怔怔地看着他赤/裸的上身,半响,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萧初过看着门外,脑海中重复着慕非临死的模样,忽地想起了山衍师兄。
终于到了你我决战的时刻了。
第二天,重楼带着数千人马随着萧初过去长安,凌薇和重楼一起被安排在行宫中。
这是凌薇强烈要求的,重楼答应来长安,和她多少有些关系,她可不想成为害死重楼的间接凶手。
萧初过拗不过她,最终道:“你留在这里我不管,可是安安必须和我在一起。”
不就是怕我和重楼走了么。凌薇心下了然,遂痛快道:“好。”
萧初过盯着凌薇,面色冷峻,忽地微眯了眼,冷笑一声道:“你宁愿舍弃安安,也要留下。”
凌薇挠了挠头,她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望着萧初过,冷声道:“你非要重楼来长安,真的只是邀请他来做客么?”
“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当然以为你们没安好心了。萧家人要是……”
世界上最没道理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恋人之间说话,从来都是将肉麻当有趣;另一件便是,吵架。秀才遇上兵,那是有理说不清,其实,即便是秀才遇上秀才,要是两句不和吵了起来,那就是一句接着一句,本来是有理的事,也会吵成没理的。
凌薇和萧初过之间就是这样。基于萧家的恶劣前科,凌薇如悍妇般,脱口就想说,萧家人都难以相信,你萧初过也不是什么好鸟。
话头虽然止住了,可这本来还可商可量的事,就这样变得没商没量。凌薇咬着嘴唇,心中甚是懊恼,她很担心,萧初过一生气,真的做出什么不利于重楼的事来。
萧初过望着凌薇半响,忽道:“萧家人要是如何?”
瞅瞅,这就是读书人的不好,非要逼着你将话全说出来,然后来个彻底决裂。
“萧家人要是都像你这般通情达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给人都留条后路,那我也就不担心了。”
她不想吵架,更不想跟萧初过决裂,先保住重楼的命要紧,于是放下身段,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对萧初过说。她的声音很小,且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听不着。
但萧初过这次跟吃了什么药似的,并不打算见好就收,而是紧抓着凌薇的话不放,冷笑道:“你为了重楼,真是什么都可以放弃啊。安安可以不要,骄傲也可以舍弃,甚好。不过,你既然认定我不通情达理,不谦谦君子,不给人留后路,那我遂了你的意便是。”
“……”
这什么跟什么,他分明就是想吵架嘛。
凌薇揉揉太阳穴,转过身去,走出几步远,又转过身来,萧初过还站在原地,望着她。
“你到底要怎样?对重楼。”凌薇又走了回来。
萧初过涩然一笑,“也就是说,如果我和他打起来,你是站在他那边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气息吐在凌薇的鼻头,凌薇仿佛觉得有一只猫在挠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才是萧初过别扭的原因,他在逼着自己做选择。
选择从来都是世界上最难的命题,选择意味着放弃。
这一放弃,便是在心里面放弃了他生的机会,就好像她对素素。如若她活着,她将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慕非的道路。如若她死,她将在死前看着他君临天下。
一朝选择,生死相随。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希望重楼在长安出事。”凌薇说。
萧初过本来就站在门口,听了凌薇的话,往身后的门框上倚去,淡笑道:“出了长安,我和他的生死就和你无关。”
凌薇浑身一震,早春的风吹来,浑身泛着冷意。
萧初过的眼睛何其毒辣,她的任何想法都逃不开。
说到底,她这么想,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在萧初过面前,无端生出些俱意来。从来没有哪一刻,她这么希望萧初过看不穿她,好让她继续将自己掩藏。
萧初过的眼睛温温淡淡,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看得凌薇甚是心慌。
就在凌薇琢磨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萧初过莞尔一笑道:“我先回去了,安安你放心吧。”
院子里的迎春花迎风盛开,金黄金黄的,煞是好看,凌薇看着却只发愣。
萧初过走后,凌薇去找重楼,然后几乎是寸步都不离开重楼。就连晚上睡觉,凌薇都要睡在重楼的外间。
重楼捏了捏额际,“小薇是为我担心?”
凌薇点头道:“你尽早离开这里,方是上策。”
重楼笑了笑,“我一直都说要保护你和安安,你却总是为我的安全担心,你怕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么?”
凌薇干笑几声,“要不和以前一样,我睡里边,你睡外边,不然我不踏实。”
重楼怔住,望着凌薇半响。
凌薇说完就觉得似乎不太妥当,但转而一想,这是她的真心话,遂,朝重楼笑了笑。
又是如斯寂静的夜里,除了炭火忽地爆一声,长久地没有其他声音。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战后的平静,只是能突显战后的以后,波涛更加汹涌。
凌薇忽地想起一句话来: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
“还要再打下去么?”凌薇问。
重楼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小薇希望呢?”
“我讨厌打仗。”
“我也讨厌,如果不是南朝人贪得无厌,我现在只会待在辽东,偶尔去打打猎,偶尔到母后生活过的海边走走,偶尔到南朝来看一看,过一种风一般的生活。”
重楼的话语,少了年岁时的狠戾,也少了之前的意气风发,无波无澜,让凌薇有些失神,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萧初过,这种语气倒是他之前说话管用的语气。
“既然这样,就回辽东去吧。”
重楼愣了下,笑了声,“如果我回辽东,小薇会和我一起走吗?”
凌薇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忽地僵住,怔了半响,轻轻地摇头。
重楼望着凌薇,嘴角的笑意渐浓,慢慢踱步到纱窗下,望着窗外的明月,负手站立。
“你以前说,你喜欢海,说什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小时候其实是不喜欢海的,这一点和我父王很像,都受不得那股海腥味。可你说你喜欢,在母后去世后,我在母后的故乡生活了很久,每天踩着沙滩,吹着海风,想着,你要是看到养育我母后的那片海,肯定会非常喜欢。就在我对海腥味不是那么反感的时候,南朝人到了那里,多少族人的血流进海里,海腥味夹着血腥味,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味道,就算到了长安,一想起那股味道,就要反胃。”
凌薇倾听着重楼的话,忽然觉得纱窗下的水流的源头就是千里之外的大海,海水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窗下的流水也变得波涛汹涌。
“对不起。”凌薇低声说。
他那么讨厌海,上次还带着她到海边安胎,凌薇有些难过。
重楼猛地转过身来,对着凌薇道:“其实,我现在已经忘记了那股味道,那时陪着你和安安在海边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一辈子就那样走下去,每天清晨看日出,晚上看月亮,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辈子都不会烦。天下怎么样,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重楼忽然提声道:“如果我已然失去了你,那我一定会与那人争这个天下。”
纱窗下的渠水,流得更汹涌了。
凌薇倚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水声,望着重楼,烛火忽明忽暗,在重楼俊美的脸上跳跃,照得他更加妖娆。
是夜,凌薇睡里面的床,重楼睡外面的塌,凌薇睡得迷迷瞪瞪的,一夜都甚不安神,重楼因为睡觉时间本来就不多,睡觉向来很沉,但是他还是听到了外面轻微的足音。
重楼起身,将门打开,对萧初过笑道:“不放心?”
萧初过倚在墙上,转身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