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每一个人身上的某种偏执都是因为受童年时期的某些事情的影响而形成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北野真司同学,只是来得晚了一些。
北野出生于爱知县的一个中产家庭,他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又算得上四分之三个天才少年,童年的生活大多是躲在书本里度过的。这里说的书本,当然不只包括《十万个为什么》、《昆虫图鉴》这类哄小朋友的书,更多的还有《三国志》、《不合时宜的思考》、《喜剧的诞生》。
大量的阅读使北野成为一个极度早熟的孩子,而且是一个比同龄孩子成熟太多,反而不爱发表意见的孩子,因为他觉得和他们实在说不到一块去。当其他孩子还在为能够用放大镜聚拢太阳光然后烧死一只正在悠闲散步的蚂蚁而开心得不得了时,他已经自己用几百块木板和几十只齿轮、滑轮自制了一台高效抽水车的模型,并在他父亲的帮助下申请了专利。
他的确和其他人说不到一起,于是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他的世界是丰富的,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和那些书里的人物对话,和那些已经逝去的智者交谈,他一点不觉得寂寞或孤单。
尽管小小的北野真司是个天才儿童,他却没有走上摧残童年的跳级之路,他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小学、中学、高中的一路走过来,坐在课堂里听着老师用很土很笨的方法解释那些在他看来异常简单的问题,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说白了就是,享受天才面对蠢货的心情,就像看戏一样,这直接导致他在很多年后走上了当老师的道路。但令他颇为后悔的是,从前他只是看着笨蛋干蠢事,而当了老师后,他的工作却是要把笨蛋教育成聪明人,他觉得这实在太痛苦了。
高中的三年北野过得异常愉快,倒不是因为他又发明了什么新的玩法,而是因为他爱上了一类新的文学作品——言情小说!他从世界级的作品读起,《安娜卡列尼娜》、《简爱》、《傲慢与偏见》、《情感与理智》……他看书太快,以至于后来,他每天放学会到路上的一家书店去,在一小时内心满意足的消化掉一个完整的小言故事后,才回家吃晚饭。
大量的浪漫小说充溢在年轻的北野心中,让他对爱情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以至于多年后,他教育那些没有女朋友的男生时最常用到的建议就是,“去读爱情小说吧。你们需要先建立对爱情的向往和憧憬,你们嘴上说着想要一个女友或者一个结婚的对象,可你们内心其实却并没有对此的渴望,甚至不知道爱情该是什么样的,这是不行的。”
从来不听讲,不上补习班,不做任何课外作业的北野真司同学在连续保持了爱知平和高中三年年级第一后,毫无悬念的又以爱知县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了T大,这所汇聚了全日本天才的综合大学。此时的北野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瘦高、腼腆爱笑的年轻人,对浪漫爱情的憧憬仍旧一刻不停的撞击着他的小心脏。
这种撞击停止于他见到W大的小川百合子的那一刻,因为在一片樱花雨中,当他看到小川对着他微笑时,他的小心脏终于停跳了,而且是真的停跳了,因为他看美女看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红灯,然后就被一个老太太以三十迈的时速开车给撞倒并且昏厥了。
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肇事”的老太太正在泪流满面地打电话给救护中心,说自己第一天开新车就撞死了人。他扭动了一下脖子,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事,再然后就对上了小川百合子微笑的目光,还有她清脆甜美的声音,“你真是一个呆子。”
他这个天才,长了二十三年,第一次被人叫做呆子,可他觉得幸福极了,一翻身就从地上站起来,正好老太太打完电话回过头来,看到被自己“撞死”了的人竟然立了起来,一口气没顺过来,也晕了过去。北野和小川就又手忙脚乱的把老太太抬上车,送到了医院。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很久,北野长了二十三年好像都没有说过那么多话,这个几乎没练习过跟周围人讲话的年轻人,竟然无师自通的在和女孩子分别的时候,得到了一句高度的赞美——“你真是个话又多又有趣的呆子。”不得不让人感叹,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及获得颜如玉的捷径。
那天他们认识以后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之所以会讲了那么多的话,并不是因为他读的爱情小说引导了他,而是因为他一见钟情的姑娘是学临床心理学的,并在几年后成为了一名挂牌心理医生,她的特长就是让人打开话匣子。而小川医生后来回忆说,她从医这么多年,来看病的都是有话要倾诉的,但她还没见过有谁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北野更能说。
一年后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北野向交往了一年的小川百合子求婚了。求婚的那天,风有点大,他们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可是一夜的大风已经让这棵老樱花树落了个精光,嫩绿的小叶子交错在光秃秃的枝桠间,上面还好巧不巧的落了一只乌鸦。
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北野也在浪漫的陈述着他对婚姻的忠贞,他愿意承担的那些责任,而这些都没能打动小川百合子。她喜欢北野君,这个博学、英俊、快乐的年轻人,但她还需要一些让她更为感动的东西。直到浪漫的北野使出了他的杀手锏:“百合子,嫁给我吧,我会在未来的几十年的每一天,都握着你的手入睡,我们永远都和彼此连在一起。”听了这句话,小川百合子的眼泪感动得掉下来,她也顺利的过渡为北野百合子。
只是后来她才发现这个承诺是多么的沉重。无数个夜晚,她看着身旁的北野平躺着,拉着她的手呼呼睡得香时,她多么希望他能够放开她,好让她翻个身扭过去睡啊,天知道男女体型的不同,让平躺着睡觉的她都快得腰间盘突出了。再后来,她便偷偷地买了个人造手,在北野睡着后塞进他手里,因为她亲爱的真司君,已经一不小心就到了没有手握就睡不好觉的地步。
一晃就是五年,大学毕业后,北野留在了T大读硕士,又读了博士,学位和家庭都有了,他不免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路走过来,感叹真是顺利得令人发指。
谁知他这一回头,老天就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你不是感叹自己过得太顺吗,那就给你小子点颜色看看。于是,博士毕业的北野就鬼使神差的师从了当时环境流体计算方面,日本乃至世界学术界都排得上号的“暴君”松井浩二老师。
日本从中国学走了不少东西,其中最为发扬光大的恐怕就是这“尊师重道”四个字。特别是那个年代的日本,老师是比官员、比上司,甚至比父母更需要尊敬的人,他们说一不二,他们一个巴掌打下来,做学生的也要忍着,还要真心觉得老师教育得对。
大多数老师都是脾气不好的,而松井浩二更是其中令人高山仰止的坏脾气。和北野真司同时归入松井门下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做平冈佑树,也是个细高温和的年轻人,在庞大的松井研,光女性秘书就有八个人,号称日本第一,然后就是北野和平冈两位助教。
北野头脑聪明,点子不断,他主要负责科研方面;平冈踏实刻苦,认真努力,为了完成一个教案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他主要负责教学方面。他们两个出色的年轻人配合起来,把一个松井研弄得有声有色,但即使这样,暴君松井老师也是不能容忍任何错误或不同意见的。
对待平冈,松井几乎是不通人情的。他可以在给一满屋子的学生上课时,只是因为平冈做的教案里有一个错字,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一本厚厚的书直接扔到平冈的脸上。他可以在礼拜日一大早六点钟,打给熬了个通宵才睡下的平冈,让他速来自己家一趟。那时候东京的地铁线还没有那么发达,平冈换了三趟车,睡了一路赶到了松井家。本以为出了什么大问题,结果松井上来先问:“那个,帮我看看这新电脑的下划线怎么打出来啊?”平冈用五秒钟解决了这个问题,然后等待着下面的任务,结果松井老人家说:“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就不留你吃早饭了。”
同理,对待北野,松井也是很会折磨人的。这老头很有一套,对待温和的平冈他就使用最原始的暴力,而对待思维活跃的北野,他就扼杀他一切想法。北野的点子很多,见解也很多,他本以为博士毕业了,终于可以开始做自己想做的研究,把那些想法实现出来,结果松井就在他每次开口陈述意见的时候生冷的掐断他的发言,或者直接否定掉他的提案,无论下面坐着多少人,一点不留情面。
整整五年,平冈是在打骂中成长的,而北野就是在整天做自己不想做的研究,不能发表任何看法,不能说一个“不”字,不能问一个“为什么”中度过的。平冈觉得自己经受的是一场人性再造,北野觉得自己则是一次重新洗脑的历练。两个难兄难弟一起痛苦着,也一起成长着,互相搀扶,互相安慰,偶尔出去一起喝个小酒,以至于有段时间百合子都有些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搞到一起去了。
松井终于在五年后达到了六十岁的退休年龄,据说如果全系的老师都投票支持他留下来的话,他还可以干到六十五岁。不过投票的结果据说很令人遗憾,全票不通过。松井回头看了看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松井研,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转头进了全日本第一的私立大学K大,薪水立刻翻了三倍。
一直单身的平冈向松井研一位他暗恋了五年的女秘书求爱,不想委婉被拒,心灰意冷的远走他乡,于是松井研平稳过渡成为北野研。几年后,北野成为大气环境方面赫赫有名的学者,而平冈则成了海洋漂流方面的权威。这两个年轻人,在经过松井的长达五年的“魔鬼军事训练”后,都成为了坚毅和出色的青年学者。
当然,跟了松井那么多年,改变的不仅是他们的学识,还有性格。据说平冈成为了松井的接班人,从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正式蜕变为新一任的暴君。
而北野,在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后,正式蜕变为“唐僧”一枚,从他的地盘北野研,到大气环境协会,到日本文部省,再到国际学会,北野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脱线狂奔,滔滔不绝的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不分场合、不分时宜的说个痛快。他想,人生若是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
而早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天才少年,早已不知所踪,变成了风中的一段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