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曾经教育我,一个博学的人,最忌讳在普通人面前卖弄自己的学识;一个有钱的人最不该在穷人面前炫富摆阔;同理一个长得漂亮的人万万不要在长相平平的人面前摆弄风姿,等等。
用一句话总结起来,就是别拿自己的优点或长处去刺激别人的短处,时刻保持低调才是有教养以及体谅他人的表现。
我对她的教诲一直铭记于心,这么多年在各种场合从没有特意炫耀过自己的优点。做事前总会看看都有什么人在场,不要一不小心伤了别人的自尊心,我理解这也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人文关怀。
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舞池中,我第一次觉得,我妈说的话也不是万能适用的。
这个高傲的法国女人对我本人,或者说对我这样的一个中国女生展现出的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轻视,让我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斗志。
这一役,不仅肩负了我自己的荣誉,我感觉连中国人民甚至整个亚洲的面子问题都被我抗在了肩上。
下一次,我一定要跟我妈说,在弱者面前,我们绝不卖弄自己的资本,但在敢于挑战我们尊严的人面前,我们就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实力来应战,且决不手软!
快四华尔兹轻快的乐曲在整个天台上跳跃,我随着赫斯勒的牵引旋至舞池中央。
我本以为这一场比舞要完全用自己的实力赢得,却忘记了华尔兹是一项需要两个人一起配合的舞蹈。舞步飞旋,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已经因为我可爱的舞伴儿而赢在了起跑线上。
当身材挺拔、步步稳健的赫斯勒用他灵活的眼神和手上推拉的轻重力度向我自然的传达着下一步前进、后退、左旋、右转的指示时,我心中只想到了四个字:稳操胜券!
酒红色的裙摆在满天繁星般的舞池中飘动,我们如一起练习过多次的舞伴儿一般用多变的舞步和眼花缭乱的旋转演绎了一场完美的演出,而在这个过程里,我甚至都没有用余光去注意过海伦和考斯林的舞姿,或其他人的位置,因为整个舞池已然是我们的天下。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我竟然还习惯性的行了一个小小的屈膝礼。经过了这么久的消沉和抑郁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全身的细胞都被音乐和舞蹈唤醒了。
海伦的眼中写满难以置信的惊讶,她紧紧绷着下巴,看向另一侧。而我并没有像她之前那样露出得意的神态,因为胜负已分,胜利者无需再用傲慢的姿态装点。
其他人亦露出惊叹之色,不过更多的则是赞许。我对上文森佐的目光,他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吃惊的神色,反倒有几许颇为了然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带着种我琢磨不透的意味,心下不知为何有几分慌乱。
可惜,没时间给我细细体味,当慢三的旋律响起,我又欣然接受了和蔼的老杰卡特的邀请。我们边随着曲子转动,边轻松地聊天。他赞赏了我的舞姿,问起我在哪里学习的舞蹈,我则绘声绘色的给他描述了高中体育课上我们几十对男女是如何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翩翩起舞的壮观景象。
接下来是和布鲁诺的恰恰,和乔奇的慢四,我几乎完全没时间休息,只在曲子与曲子之间快速的灌几口低度鸡尾酒解渴。运动和酒精的双重作用让我整个人沸腾起来,两颊火热。
后来威廉还亲自上阵充当DJ,抹了两首节奏感极强、鼓点劲爆的快速摇滚,让年轻人好好的HIGH了两段,他自己也在音响前手舞足蹈HIGH到不行,偶尔还会跳上台子,隔着空间和场中的乔奇热烈对舞,我真是太喜欢这俩人儿了。
当然,我们亲爱的海伦姐因为极其不合时宜的着装,让她只能干坐在下面吃吃奶酪、喝喝红酒了,好在有考斯林陪着她,倒也不算太寂寞。贝雅丽和布鲁诺又恢复了“连体婴儿”状,莉莉安也很开心的接受大家的邀请,只是她还在初学阶段,只会基本舞步。我想着如果她感兴趣的话,以后有机会可以多拉她出来玩,练习一下。
我的余光常会不自觉的扫到文森佐,他一直没有跳舞,当然也就没有邀请任何人。他只是握着一个半满的高脚杯,略歪着头面带浅笑的看着舞池中的我们,有时候会点上支烟,像一个静静看着台下各路表演的国王。
我把这理解为不与“下人”为伍的领导风范。不过,也许潇洒如他也有自己的弱项也说不定,比如跳舞。脑海里快速模拟了一下我们帅气的文森佐克里多教授凌乱的舞步,想得我自己都差点哧哧笑起来,唉,我这爱妄想的毛病啊。
休息的时候,威廉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薇薇,舞跳得不错啊。”
“彼此彼此,你那两段舞曲的DJ也扮得有模有样,跟专业似的。对了,刚才那首是罗比威廉姆斯的Rock DJ?”我问道。
“你竟然会知道?”他眼前一亮。
“当然了,他是我最爱的英国歌手!超级喜欢他那首至高无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那首歌里最著名的一句歌词就是:“这个世界是否让你感到沮丧,因为所有的好女人都结婚了,而所有的英俊男人都是Gay……”
心里已经在默默自我掌嘴了,我一兴奋果然就说话不经大脑。“绝无冒犯之意。”我赶忙解释。
威廉哈哈大笑起来,他坏笑的看着我说:“你知道吗?那句话绝对是真理。”我也不禁跟着大笑起来。
“好了,快到最后一曲了,探戈你行不行?”他有点小挑衅的样子。
“标准探戈,阿根廷探戈,还是英式、美式?”我扬起下巴。
威廉边向音响处走去,边转过身来朝我竖起大拇指。话是放出去了,不过,我真的已经有三年多没跳过探戈了,心里有点小打鼓。又想想,这里估计也没谁可以跳探戈吧。
当大提琴的低沉合着小提琴的高亢,再辅以钢琴的轻盈陪伴缓缓飘入场中时,我不自觉的惊呼一声“Por una cabeza”,这首由阿根廷探戈无冕之王卡洛斯伽达尔作曲的最经典的探戈曲子,也是我最爱的探戈舞曲,曾经找到过这支曲子的各种世界大师版本,一度喜欢得如痴如醉。
“不来个完美谢幕吗?”低沉的男声如大提琴的和旋在耳边响起,是文森佐!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站在我身旁。他的淡蓝色厚质衬衫在夜晚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浮动的光泽,让我的眼前有些模糊。如古罗马雕刻般的面容在这朦朦夜色中,有些不太真切,一如既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里有鼓励,还有,一些期待。
我来不及深想,就已被他的气势征服,很自然的把右手递给他。他立刻合上曲子的节奏,一个后退步把我带入空无一人的舞池中央。
这一曲谢幕探戈,果真只有我们两个来完成。
我必须承认自己现在十分紧张。探戈是一种起源于情人之间的秘密舞蹈,双方通常靠得很紧,相较于其他舞蹈,搂抱的臂膀都要更向里一些,身体相互接触。因为是情人的舞蹈,就像偷情时怕被人发现一样,在舞蹈时不得微笑,表情也很严肃。
我偷偷瞄向文森佐,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有种飘渺。他刚健的右臂紧紧环在我的腰上,我的左手亦颇有力度的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们离得很近,也许该说太近了,他的气息里有蒸腾的酒精,有淡淡的烟草,有一点性感的香水,还有一种属于男人特有的味道,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又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跟随深沉又哀愁的乐曲,我们的舞步欲进还退、快慢错落、动静有致。我刚刚还在暗暗夸奖赫斯勒的引领技巧,然而和文森佐一比,他就显得太技术化了。文森佐的每一个身体动作和细小姿势都在源源不断的向我传达着他的思维,而我亦十分轻易地就读懂了他的意图。我惊讶于我们之间的默契,因为比较起华尔兹,探戈的舞步要复杂太多,我突然有种时光重现的错觉。
乐曲渐行渐浓,而我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哪里,有谁在看,只觉得自己笼罩在一片光影和一团气息中,脚下是跟随节拍的自然滑动,每一次甩头,每一个深深的下腰,都自然天成,如行云流水。他俯下时,那么近,光影里有一种满是张力的颤动。我仿佛回到了如梦似幻的那一晚,盛大的舞台,沸腾的人群,忘我的舞者。
大提琴的呜咽和小提琴的哀鸣慢下来,天地间的光和雾也渐渐散去,我和文森佐却仍保持着最后的姿势,竟久久没有回位。
我盯着他深蓝色闪着星芒般的眼睛,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气说道:“那一晚,是你,对不对?”
他的脸上终于浮出了微笑,“终于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