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一个人能讨好一切人”。
这句谚语若是真实无虚,那么,戏剧便不免有个致命伤了。有给人独自听的音乐,却没有给几个人看的剧。戏剧似乎本质上便是要讨好一切人:从最简单的心,一直到最深思的头脑。
人到剧场里去做什么?除了以看戏为职业的而外,说是去讨教训增见闻总不如说是去寻乐更近乎实际。但乐也有质的不同。大笑之后往往会感到索然无味,或则更会觉得疲乏;反之,受一点刺激,遭一点惊恐,当时紧张,事后还有回味。因此,悲剧有喜感,当时纵不乐,事后有更深的乐的味在。
有一点似乎是谈论剧的人所不大肯说的:台上台下常有相反的效应。台上笑得过火,台下常笑不起来;台上沉痛愤激,台下却也许会发笑的。这虽不是一定的规律,却也至少是普通中国新剧场常有的现象。归咎观众没有用,因为观众可以选戏剧,戏剧不能选观众。戏剧的本质之一便是要多少迎合观众,即使要教训,也只能用诱导的手段,因为观众才是一场戏剧演出的主人。
新剧的最初口号是以“如实”来对抗旧剧和文明戏的。自然不做作,把社会真相照样搬到台上,将普通人家的房屋拆去一面墙。于是易卜生,严格说只是一时期的易卜生,便在当时出风头。
现在——其实早就应该更进一步了。“自然”是要的,但不要“如实”。戏剧非讲效果不可;讲效果,“像真”就远不如“象征”。首先,和平常一样就不能唤起观众的注意力,因为日常生活是绝少戏剧味的。(这也恰好是戏剧并非日常生活的一个反证。)其次,无论如何,观众知道你在做戏。太像做戏固然使观众不舒服,太和真的一样却又使观众觉得你好玩了,因为你装得真像。这大约是台上痛哭流涕而台下会笑起来的真原因之一。
因此,要处处自然,要根本上并不真实,骨子里却又有真实性。这三点合一,戏剧便会得到最大效果。至于怎样合一,却非实证不明,问题已由理论转向实践了。
新剧不必跟旧剧争短长,但不可不仔细研究旧剧的短长。旧剧除了利用社会上客观的有利条件以外,它本身也有一特点不容忽视:这便是以不真来引起真的效果。我们尽可以说旧剧只是一些残缺不全的手势,并非真正的象征;但就前面一点而言,它已有了象征的作用。
戏剧只有在演出的时候才是完全的。剧本不过是初步的草稿或简单的骨架,看来好的剧本不见得便是真动人的戏。戏中顶重要的光色音响动作的活的交错与变换,除了对有过训练的人而外,大都是不能在剧本中看得出来的,而剧本中占顶大部分的台词却在舞台上并不占顶要紧的地位。常人看乐谱只见到一些葡萄似的点画,到音乐家眼中,这些符号才同时在耳中化成了音调。
舞台上的色、音、话必须以活的动作贯串起来,所以剧便是一场极大的调和。调和音色,调和台上台下。光色音话是细胞,分配布置是组织,动作是灵魂。动作必须自然,其他却不必,只要调和。所谓自然并非如实,只是仿佛大家都觉得该是那么着而已,所以自然也就是调和。故事发展也必须自然,尽可以荒诞不经。不真不要紧,要紧的是骨子里要有沉痛深刻的真实性。戏剧原是以不真来表演真。这才是广义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