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章中,“十世”、“五世”、“三世”和“五世”、“四世”相关。注家引《春秋》证明合于孔子时代情况,所以是依据事实推出定律,再由定律判断当前事实。鲁国大夫“三桓”的子孙的权力被“陪臣”阳货夺去,而阳货后来也失败了。可是书中排列的程序不是这样,是先下定律,再引事实下结论说“故”。所以,现在看来,前面引的“见善”和“齐景公”两章合为一章,不如还是分做两章好些。而这里引的两章似乎可以合为一章,从“天下有道”到“子孙微矣”。不过若要翻译成现代话,恐怕还得改成现在人习惯的思维和说话程序才容易懂吧。这里不说了。
下面把另外六章一并引出合起来看。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这是两个三项式对偶。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和前章同样有对偶,同样是益损相对。一个乐字有三种读音,这是汉语的特点之一吧。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这是一个三项式。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又是三项式。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仍是三项式。君子、小人相对。意思对偶,语言不对偶。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是九项式。前面是四对,后加一项。
以上六章都是先总结项数,后一项项分列。这六章的形式在书中是独特的。相仿的只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学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阳货》)。其他平列式虽多,但没有总结数目。这样举数目总结概括有时省略项目内容。古的如五行、八卦、三纲、五常,今的如三好学生、除四害、破四旧,不知有多少。印度佛教徒也喜欢举数目排列。如:三归、五戒、《增一阿含经》。传到中国又推广出“四大皆空”、“一尘不染”、“一佛二菩萨”等等。这是不是已经成为我们的文风和思路习惯?不列出一二三四再概括简化,就不容易通行无阻。例如“五个一工程”,通用,但未必人人知道是什么工程。
以上对“孔子曰”十一章只作文风和思路的一点考察就说了这么多。至于内容思想,那就更说来话长了。下面谈一点小意见。
重训诂,重义理,各有当时需要。现在作解说是为现代人。先要发现前人没说到而现在人会关心的问题,举前引“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一章为例。礼,例如清朝男人要留辫子,民国男人要剪辫子,以及国徽(崇尚什么服色,用什么旗帜标志等)之类。乐,指雅颂、乐府、正式仪式上用的乐歌(现代的国歌)等。征伐指军事、国防、宣战、媾和的权力。礼乐和征伐用古话说是文事武备,现代话是文化、武装,也就是笔杆子和枪杆子。这些都只能由天子,即中央政府掌握,不能归诸侯。“天下有道”的道指的是全国统一。大权归中央。诸侯只能处理地方行政。“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缺少统一的礼乐,没有统一的象征,精神文明涣散,内战不停,那就是国家分裂了。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奔走呼号,为的是将分裂的东周恢复到统一的西周。这不好说是复辟倒退吧?孔子赞扬齐桓公和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一匡天下”,“如其仁!如其仁!”(《宪问》)这不是主张停止内战,和平统一吗?
另有一个矛盾。这章的前面一章中说:“季氏将伐颛臾”,孔子责备门人冉有没有阻止。季氏是鲁国诸侯的大夫。冉有是季氏的家臣。征伐之权怎么可以归大夫和家臣?冉有本来没有多大责任。孔子讲了一通道理,独独没有讲下面一章接着就讲的大道理,即,征伐之权只能归天子即全国的中央政府,季氏根本无权征伐。这是什么缘故?
还有一个问题。“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照朱熹所说,这是“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钳其口使不敢言也。”能不能这样解释?是不是孔子朱子两位注意的重点不同?孔子重视的是在庶人方面不议,执政者还不能不议政。朱熹重视的是在“非钳其口使不敢言”。不能依靠禁止使庶人不议。秦以前的人孔子及其门徒和南宋的人朱熹对于庶人的看法不一样,他们的想法都和现代人的关于政治言论自由的说法大有距离。彼此分属于三个时代。
还有,这一章说“天下有道”和下一章说“禄之去公室”都好像是当时说话,但更像是事后做结论。而且,讲三世、五世,是春秋时代非常重视贵族血统的口气,可是到现代也有讲三代贫农和血统工人的,现代所谓文明国家也闹种族即血统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诸如此类,问题不少。依我看,《论语》中的孔子首先是政治思想家,和近代欧洲所谓哲学家不大一样。他是为天下有道即政治权力序列稳定时安排个人、家族、贵族、平民、执政者各色人等的义务以求长期天下太平,因而要讲伦理道理,然后才追溯到思想涉及哲学问题的,不是企图建立哲学体系。所问所答的问题和外国从神学分化出来的哲学不同。双方思想虽然有共同处,但是更有区别,不应混淆。研究孔子和研究孔子的哲学和研究《论语》,也不完全一样。所以我以为,读《论语》的目的若是不同,为研究孔子或是为研究这部书,就会有两种读法,读出来的也会有差别。至于讲儒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不知这样看法对不对。
《论语》确是一部奇书。来源大概是秦以前孔门弟子口传笔录的读物。到汉代在齐、鲁两地分别编辑成书。另有一种古文字写本。东汉末年郑玄将三种传本合编加注,蔡邕写经文刻石,两者都没有传下来。三国时魏国何晏依郑本编《集解》。传到日本,有一三六四年(中国元朝)的现存最早刻本,中国有唐朝《开成石经》石刻尚存西安。南宋朱熹编入《四书》,作《集注》。直到此时,《论语》还只是诸经之一,地位并不特别崇高。接着元朝蒙古人统治者提高《四书》地位,定为科举考试做官必读书。明、清两代继续用《四书》题八股文考试。在民国废止科举前几百年间,《论语》是识字读书人最熟悉的书。甚至不识字的人也知道“学而时习之”。教书的人被嘲笑为开“子曰铺”卖“子曰”的。书中许多词句进入小说、戏曲、谜语、酒令、笑话。别的古书都没有这样普及。八股文和科举都废除了,很长时期内《论语》仍为人熟悉。为什么会这样?孔圣人的招牌和书中的一些道理不会是主要的原因。招牌和道理可以当作敲门砖,表面拥护,心里不信。可是,从前读书要求背诵,起了作用。
不管懂不懂,背熟了,印象最深的是词句腔调,是语言,是故事,不是半懂不懂的意思。《论语》中的语言风格多种多样,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口语,往往有当面说话的神气。书中板面孔的教训多,笑面孔的对话和生动的故事也不少。孔乙己就曾断章取义(原句是“君子多乎哉”)引用“多乎哉?不多也”(《子罕》);还有骂人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宪问》);也有赌咒的话,“天厌之,天厌之”(《雍也》)。这些若译成现代口语,口气就不对了,不活灵活现了。一句“不亦乐乎”(《学而》),在小说中往往用来开玩笑,指不该乐而乐或乐得过分等等。又如“割鸡焉用牛刀”(《阳货》)已是成语。许多《四书》句成为从前读书人的口头习惯语。所以,依我看,《论语》的内容不好懂而且解说随时代变化,反不如语言的影响大而深远,值得研究。《论语》本来也可以算是文学书。古时文史哲分类不像现在这样严格。我希望有人注意研究《论语》的传播过程和流行影响的变化,还希望研究者注意文本的解析,例如语言风格和思维程序。我的小文不过是开头做一点试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