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红光从西窗射进来,照得室内通明。这正是从数九寒天到三伏盛夏的中间时节。
一个白发老人坐在窗下,微闭双目,想着本世纪的世界思潮变化和当前中国思想界提出的问题。现在快到“世纪末”了。
今天的中国向每一个中国人不断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引起思考。
一切思考起于提问。思考即问答。
但是一切行动出于顺从,顺从自己的或则他人的意志,顺从本身的或则外界的不可违抗的指示。
行动不能起于提问,只能起于答案。
思考和行动注定是脱节的。这是人的悲剧吧?但思考和行动又是相联系的。
老人的脑力不济,不能集中思考;记忆力衰退,想不全许多。体力不济,耳目不聪不明;行动不便,不能外出亲自见闻,听高人论辩;也不能翻书本对证。
一个老人的晚景无可谈论,一个世纪的晚景如何?转眼就是“世纪末”,在文化思想上有什么情况?老人很想知道却无力知道;只盼望有人来对他输送一点信息,哪怕是一星半点也好。
中国文化老了么?
世界思潮进入晚景了么?
希望在哪里?
人类正在自杀。进行小型的自相残杀,准备大规模的自相残杀。人类大力破坏自己居住的地球的生态平衡,正像古代寓言说的那个锯自己所骑上的树枝的人一样。住在地球上的人正在毁坏地球,毁灭自己。
复仇女神登上宝座。恨是当然之理,爱成为呓语。两千多年前孟轲说过:天下“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世界历史一次又一次证明相反的话:唯嗜杀人者能一之。“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则还有,救救孩子!”鲁迅说这话以后过去六十多年了,吃人的事绝迹了吗?那时的孩子现在是老人了。
中国人为什么嘴说往前看,却总是回头看?对古迹、故居、死人那么念念不忘,那么兴趣盎然。对未来,对下一世纪,对下一代、两代、三代那么淡漠。
文化和思想也会老化吗?
文化是什么?怎样理解文化?也就是说,怎样解说文化?由此才可以问:怎样看待文化?怎样自觉创造文化,改造文化,继承文化?
什么是传统文化?不是昨天存在过而今天还照样存在的吗?
杭州西湖附近有相邻近的两座庙。一座是灵隐寺,供的不是人,是神,是佛。一座是岳坟,供的是人,还有埋他的坟。他本来是人,后来成神了。两座庙里都是一再重修的泥塑木雕的像。现在这些不是同一类的偶像吗?不同的是什么呢?南京附近的燕子矶从前有个小庙只一个洞,里面端然坐着一位和尚泥像。两颊内陷,身材瘦削,据说是“坐化”以后肉身敷泥而成。这当然是“肉身成圣”,否则早己焚化入塔了。这岂不是埃及金字塔中的木乃伊一类?南京紫金山(钟山)的中山陵,本来是请孙中山留下遗体供人瞻仰的,后来封闭起来,只剩石像了。还有明孝陵,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画像,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杭州北高峰上一座庙里殿上悬挂着一个笼子,据说里面是释迦佛的“舍利”(遗骨),不知此刻还在不在。北京新修了一座佛牙塔。这颗牙曾运去缅甸仰光供奉过,运回来送进了这座塔。如此等等,都有不少相信的人拜见或则不相信的人参观。这总该是文化吧?山东曲阜孔庙里有孔圣人的牌位和像。北京的一处饭店里也有“至圣先师”孔丘的石刻像的拓片裱糊好了挂在餐厅里。这两者的意义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灵隐寺中香火很盛,佛像前的大木箱中投进了不少香钱,什么币全有。北京新修一所大观园,仿照小说《红楼梦》所描写的情况。园里面有个栊翠庵,庵中有菩萨像,像前有人烧香插在炉中,木箱里也投进了一些香钱。不过这殿中并不见妙玉,只有一位年轻女郎坐在门口卖一根根线香。也许不久以后会同怡红院中的宝玉和潇湘馆里的黛玉一样,栊翠庵中也出现尼姑妙玉吧?当然这些都是蜡人,不是真人扮演。
这些和故宫、颐和园、长城等等是不是文化呢?
这些不都是象征或符号吗?说我们处在一个象征或符号或隐喻的文化世界里,对不对呢?
隐喻是语文的一种修辞,文化是无声的语言,文字也是无声的语言。文字是符号,偶像是象征,都是语言。我们能不能用理解语言或者说解说语言的方式解说文化?
符号和象征的区别是什么?图像可以作为其中一种,它又有什么特点?
照最广泛和最一般的说法,符号是指示本身以外的东西的。A→B。
例如在行李上作个符号,指示这是某人的东西。这个符号不论是什么都行,因为它本身的意义(布条子、纸条子、写上人名或地名的其他东西)不重要,它的意义在于指示:这是某人的行李或是运往某地去的东西。这是A(符号)→B(意义)。
又如一箭头表示到何处去,写上或画上车站或其它。箭头的意义就是指示去车站或某处的方向。箭头本身的意义,一支箭的镞,可以刺进靶子或人体的利箭的尖子,一种武器的局部,等等,都不是这里画的箭头的意义。
进一步说,符号总是人能凭感觉知道的,它的意义却是不能凭感觉直接知道的。
前面说的例子中,行李符号可以见到,它的意义是不能凭眼耳鼻舌或触觉知道的。箭头可以见到,但它所指示的某处及去的途径却是在见到符号时不能直接凭感觉知道的。若所指示的要去的某处和箭头符号在一起,那符号便没有什么意义了。指示进口处的箭头应在门外有一定距离之处,若在门口或门内,那还要它指示什么?所以符号意义总是在符号以外的。
所以可以说,符号:可直接感觉到的→不可直接感觉到的。
符号及其意义相连而不是一事,所以从哲学观点来看就大有文章可作了。由感觉世界到非感觉世界,由现象到本质,由表现形式到内容,这一类相联系的对立物都可以说是同“符号→意义”是同一个格式了。
符号需要确定。它要能为感觉所得必须有限,有边界。但意义不是这样,可以是笼统概括许多内容的,可以是抽象而不能确定边界的,可以是随情境时间等条件变化而出现新义的,因此,又可以说,符号:有限→无限。
符号和意义为什么能相连而相符呢?是不是本来是一,分而为二,又连合而为一呢?这完全进入哲学的抽象领域了。若抽象讲格局,哲学上没有几个式子。不断简化下去,这个“一→二→一”的格局,我们的先辈早就用太极图形象表现出来了。《易经》早就说出来了。抽象来说,意义便是an。公式是A(符号)→an(意义)。n方还是有限的,可用n表示;但又是无限的,因为划不定边界,和宇宙一样。
从抽象概括稍微具本化一点,我们可以考察一下象征。象征也是符号,但应当区别开来。
象征本身既是符号又有意义。意义是另外的,却又是在符号之内的。An,这和行李符号不同。
最明显而为众所周知的是基督教的十字架。这当然是个宗教符号,其意义决不在于本身的十字形,但它不但有神圣的意义而且本身就是神圣的。又例如原始氏族社会的图腾。以什么动物为图腾,其意义是指示本族。这是本族的象征性符号,但由此而这种动物便成为神圣的了,等于本族全族了。符号本身不但有意义在内,而且本身就是意义。一块石头、一块布同样可以成为象征。扎一个敌人的模拟像,当众烧毁以泄忿。这个模拟像便是个象征。一枚证章不过是个符号,但上面若有基督或别的人像,那便是象征了,具有特殊意义了。
象征性符号中属于人的形象的,又可以区别开来,因为象征性更明显,一望而知,不必像石头或布那样需要内部的人才知道其意义。例如杭州西湖岳坟的庙中,岳飞的像端然正坐在殿内,害他的四人的像跪在院内。尽管岳飞的像是不坚固的泥木的,四人的像是坚固的铁铸的,但意义并不在于材料和形象而在于其外。意义在内又在外。这些像并不是岳飞和那一女三男。但是大家都把它们当作岳飞和那一女三男,分别加以崇拜和唾骂。从许多匾额、对联、题词中可以看出来,岳飞并不只是岳飞,而是受冤枉而死的忠臣的代表。那一女三男又是所有阴谋害死好人的恶人的代表。这样,意义扩大了可以翻新了,听不出那四人的名字也无关紧要了。在六十年代中后期,有些人把岳飞的像毁了,因为这个象征的意义改变了。这个像是属于“四旧”,应当破除了。
岳飞虽然“忠”,但他是“忠于”古代的皇帝,“忠于”的对象错了,所以该毁。但那四个铁像还没有翻身成为好人,因为那时还没有人发明“对着干”,推演出又一套战略战术。这些推理在当时都不必要,因为这些旧偶像都在打倒之列,不必细细评说历史功罪。那是一场象征图像的战争。这就是图像和一般象征不同之处。若是一块石头,不是人像,若没有指点出石头的意义,那就不一定会遭劫了。当年伊斯兰教徒在印度次大陆的北方毁了许多庙宇中的偶像,但是印度教最神圣的圣地的一座庙中的一个矮矮的石头柱子还巍然无恙,清冷一阵子,又照旧受人膜拜了。这大概是由于它不是人像,所以不算偶像,而且又无人指点,说出这是神的象征,是男性生殖器即“林加”(linga)的形象。不过也许即使有人指出,反对拜偶像的人也未必把石头放在偶像之列,还是认为不屑一打的。这便是象征中的人形图像和其他的区别。
符号和象征(图像的和非图像的)在宗教和艺术中广泛应用,值得研究,而且已经有不少学者不断用新的观点研究了。在文学中,除语言文字本身是符号外,文学体裁中的寓言也是象征。修辞学中说的隐喻也是象征一类。其实不止这些,电影和电视节目中也包含了很多。看的人明知是假的,还是当真的看。活动的形象比图像更要“意义”明显。舞台上化妆为害白毛女的黄世仁的演员不知有没有在台上挨打的,挨骂怕是难免。清人笔记中说过,有位髯樵曾跳上戏台打坏人(角色)。别人拉住他说那是假的,髯樵回答说:“我知道是假的,所以才只打几拳;若是真的,早一斧头劈了。”其实这可以远溯到优孟表演孙叔敖。他使楚王把演的角色看成真的。这样的事在髯樵以后也未必绝迹了。生活在符号和象征的世界中而分不清楚真假,只怕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