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科学的概念和理论导论》,这书名真够长的,又板着面孔,有点令人望而生畏,其实只是大学课本,新式的“科学概论”,也不专讲物理学。一九八三年本书上册译本出版。下册后出,一直讲到量子论、相对论,指出“推动过物理学早期发展的宇宙论问题”又回来了,正和上册一开头讲天文学的“科学的宇宙论”相呼应。译本出版已过十年。原著是一九七二年修订改编一九五二年初版的书,至今有二十年,照说又该有新版了。我见到译本上册时立即想到,这是美国试验教育改革的新课本,还得有一本中国人为自己写的同类书才好,并不仅是因为其中没有讲到中国的科学,也是为了中国的教育改革。后来知道有位中国物理学家写了一本类似的书,就忘掉这回事了。
现在偶然又翻出这本书,忍不住想谈谈。这是为自然科学专业以外的大学生编写的“基础教育”课本,附有习题(思考题)和参考书目。一个专业科学家对于只知他的专业的“皮毛”的人是“嗤之以鼻”的,但对于专业以外的人多少有些这专业的“骨肉”知识还应该赞成吧?文学家读但丁的《神曲·天堂篇》时知道这是当时流行的天文兼地理学家托勒密的理论的形象化诗化也不会减少兴趣吧?喜爱哲学的人对于科学发展历史和概念、规律等等的情况和道理就不想知道吗?关心文化的人更不用说了。读古书的人知道孔子说过“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在两千几百年前的春秋时代,北极星并不在北极附近。差不多同时的古希腊人就不知道北极附近有明星。《史记·天官书》天极星虚设。北极星是逐年向北极靠近的。
到距今一百年以后(二○九五)才达到最近点,以后又逐渐远离。孔子的这句话或者是指没有标志的天球北极,天文学知识已经很高;或者是指离北极还远的北极星,天文观察很粗疏;或者不是孔子自己说的话而是距今两千年以内东汉郑玄编定《论语》时才加进去的,那又当别论。读古书有一点科学知识比没有总会好些。何况这本书是讲科学思想的发展呢?三百多年前(牛顿前)中国的科学并不落后,中国的科学思想呢?西欧出现一个又一个科学思想家(笛卡儿等)和新思潮的十七世纪,当时(康熙时)中国还很富强,科学思想却未大发展,为什么?这书中说,“一位对热力学第二定律一无所知的人文学者和一位对莎士比亚一无所知的科学家同样糟糕”。这里说的是知识,又兼指思想。皮球拍下去跳起来,自落下去,再自跳起来,第二次高度决不能超过第一次,为什么呢?这是物理,又是哲学,正与热力学第二定律有关。值得“思”一“思”吧?
知道科学发展有助于理解文化发展。例如我们常以为希腊文明是欧洲的,其实这只是指起源地和留下的文物文献的一部分,若说希腊文化,一开头就不是仅属于雅典、斯巴达城邦而没有外来成分的。(参看汪子嵩等著《希腊哲学史》卷一)公元前四世纪(中国战国时代)马其顿王亚历山大远征到亚洲印度,沿途留下希腊文化同时吸收当地文化,建了一些“亚历山大城”。在非洲北部埃及建的尤其重要,是几百年希腊文化中心。在亚洲西部的拜占廷也是希腊人建的城市。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四世纪将它改建为君士坦丁堡,随即成为东罗马帝国的都城。帝国版图虽日益缩小,文化却依旧繁荣,是源于希腊的,又是兴于亚洲的。到十五世纪(中国明代)才在伊斯兰教文化的包围中灭亡。君士坦丁堡成为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这两个名为“希腊化”实为“化希腊”的城市在非洲、亚洲,与非洲及亚洲阿拉伯文化关系密切。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有一些希腊文献就是从阿拉伯人得来的。欧洲人托勒密的“地心说”著作流传的是阿拉伯文译本。基督教出于东方,在罗马帝国中心东移时成为国教。
中世纪的主要神学家,欧洲人奥古斯丁吸收了柏拉图哲学,意大利人托马斯·阿奎那吸收了亚里士多德体系,这是改造希腊哲学。所以溯源古希腊的希腊罗马文化实际是欧、亚、非三洲以地中海为中心的文化。然后西欧日耳曼人南下,东欧西亚斯拉夫人南下,蒙古大军西征,伊斯兰教的阿拉拍人、波斯(伊朗)人、土耳其(突厥)人,陆续扩大势力直到巴尔干半岛、北非、西班牙。西班牙本是伊斯兰教帝国统治,即“白衣大食”,脱离“哈里发”统治后才避开伊斯兰区域,觅路向西航行,想到东方掠夺发财,这才出现五百年前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在一四九二年(明朝),正是伊斯兰在西班牙失去最后一个据点之年。凡此种种都在科学及科学思想史中留下痕迹。所以读这本书不仅可以明白近代现代一些科学概念及理论,也可以澄清一些对文化历史的笼统说法。西方(欧)文化里的东方(非、亚)成分本来就不少,后来几乎是东方文化向西发展的文化史。西方文化大发展只在十七世纪以来的几百年间。科学的播散并和工业结合改变社会不过是近一百几十年的事。在今天欧美,科学思想也往往胜不过野蛮迷信。西中有东,东中有西,难以隔绝。
这书一再称引英国现代哲学家怀惕黑和从牛顿到普朗克等科学家的言论,有启发性,但读者当然不必也不会一一赞同。若不作为课本而当作科学的哲学书甚至文学书看也有意思。不懂的地方可以跳过去。我盼望出现不同于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思想史》供一般人阅读。梁漱溟讲演《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是不是要有人讲一讲“东西文化及其科学”了呢?
###第一章 文化钩玄:记《菊与刀》——兼谈比较文化和比较哲学
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这本《菊与刀》(The Chiysanthemum and the Sword)是一九四六年出版的,离现在三十五年,已是一本旧书了;不过在我国似乎还值得一谈,并不只是因为这书已成为名著。
先要谈这本书的“缘起”。
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趋势已经明显,德、日的失败已成定局的时候,美国政府便着手制订对待战后德、日的政策。对德国的办法是明摆着的:将同纳粹打到底、盟军将占领德国,粉碎旧统治机构,由盟军直接管理行政。美国对德国比较了解,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对待日本却不同了。美国对日本不大了解,两国的国情很不相同。当时有两个问题:日本政府会不会投降?对日本能不能用对德国的办法?倘若日本不投降,盟军要直接用武力攻占日本本土,那就是同对德国一样。假如日本承认战败而投降,那么,还要不要照对德国的样子实行打垮旧行政机构而由盟军直接统治?为了制定最后决策,美国政府动员了各方面的专家来研究日本,提供资料和意见,其中包括了这位人类学家。
她接受了任务,但这是一个难题。她是文化人类学家,曾在太平洋的小岛上作过调查,却没有研究过日本,战时更不可能去实地调查;而且人类学一向是研究比较原始的社会的,这次却面对着一个能同美国打现代战争的日本。怎么进行工作?这位夫人根据她自己的“文化类型”理论,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把战时在美国拘禁的日本人作为调查对象和直接资料,同时也大量读书和看日本文学及电影。她工作的结果是一份报告。这份根据人类学观点的“日本文化的一些类型”(本书副标题)的报告中推断出的结论是:日本政府会投降;美国不能亲自直接统治日本;要保存并利用日本的原有行政机构。因为日本跟德国不同,不能用对付德国的办法对付日本。假如那样,日本人会拼命打到底,而且美国人也无法直接统治。美国人不了解日本国情,两国的文化类型不同。
战争结束。美国的决策同这位人类学家的意见一致,事实发展同她的预料和建议一样。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一九四六年她把这份报告写成书出版,前面写了一章论述她用的人类学的方法,末尾有一章讲日本投降后的情况。她表示同意美国政府的决策和麦克阿瑟的执行方式,因为这正和她原先的意见一样。
据说这本书译成日文出版后在日本有过相当强烈的反应。原书名可译作《菊与剑》,日译是《菊与刀》。很明显,欧美人习惯于击剑而日本人习惯于用战刀。(若用中国所熟悉的日本情况说,那大概可以叫做“樱花和武士”吧?)这书题指出日本文化类型中的两个矛盾的方面。
全书并不长,只有三百一十六页;共十三章,附一些日本词的注释和全书索引。除前述首尾两章外,从对战争的看法讲起,讲到明治维新,再分述日本人风俗习惯、道德观念,一直到怎样“自我训练”(修养)和孩子怎样学到传统。全书夹叙夹议,贯串着作者的人类学文化类型论的观点,一点也不枯燥。
这本书中论述日本文化是否有错误?日本人自己怎样看待美国人对他们的观察?战后日本在美国管制下有过什么变化?现在是否还同本书所说的战前情况基本一样?这些问题我不能谈,我也不想具体介绍本书的内容,我想谈的只是下面两点。
一是希望由提起此书能使更多人知道人类学也有用处,文化人类学并不是只调查原始的落后的社会情况和搜集一些民间传说、风俗习惯。这在前面谈本书“缘起”时已经给读者一个印象了。我们这几十年不谈人类学、民俗学,解放前的一点点介绍和工作已经差不多都中断或改了名目了(如民间文学研究和民族研究)。我觉得实在可惜。近几十年来人类学又有发展,看来仿佛其中有些分支已经独立出去了,可是还有不少旧工作和新工作可做。文化人类学在国际上还是一门重要学科;尽管现在里面包括了许多其他科学,但仍自有其观点和方法。这一层就不多讲了。至于如何以马克思主义指导研究,那更是新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