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一幢三层楼高的小阁楼,住着几户人家,过道里栽满了叫不上名的盆栽。
厨房里炖着的汤锅正汩汩冒着泡。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凝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忙跑到卧室去接:“喂…妈…”
“凝香啊,最近忙不忙,听说今天又得降温了,市区都要零下十度,你那应该更冷吧。”
“嗯,是挺冷的。”
师莉君还未继续说话,突兀的传来咳嗽,凝香立刻询问:“妈,您感冒了?”
“咳咳…有点…”
她皱起了眉:“注意身体啊,过几天我去看看你们,这边刚造好的地铁,过去还挺方便的。”
电话那端再次咳嗽了几声:“嗯,好,小易呢?”
“他在午睡呢。”
“好好好,下回你娘俩一起来吧,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呵呵。”
“嗯。”
挂断电话,忽然听到煤气灶上传来“刺刺”的响声,飞也似的跑了过去,关掉了煤气开关,打开锅盖,一阵浓烟扑面而来,带着袅袅的香气,“哈,真香。”她正得意着,旁边传来了些许动静。
回头看过去,四岁的儿子正眼巴巴地瞅着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醒了?”
“嗯。”他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扒着灶台,凑上去看,鼻尖不停嗅着。
她打趣道:“小馋猫,饿了吧,今晚做排骨汤给你喝哦。”
他咧开小嘴笑了。她把排骨汤重新炖上小火,沈灏易目不转睛地盯着锅子,底下的火苗不停地窜着,她立刻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快回屋去,认字时间到了。”
她刚牵起他的小手,他忙抬起脸央求道:“妈妈,我想出去玩。”
她犹豫了会也就答应了,从桌上拿起一袋包子,递到他的手上,“认识到朋友是好事哦,这些包子希望你能分享给好伙伴。”
她是想让他明白好东西要和朋友一起分享的道理。
沈灏易接了过来,便出了门,在路上就吃掉了一只肉包,妈妈做的包子好好吃,他心说着。他来到了经常来的城中街花园,不少和他同龄的小朋友在追逐嬉闹。
他立刻迎了上去:“我也和你们一起玩吧。”
比他高一个头的男孩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理会。
继而,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我有好吃的肉包子,能和我一起玩吗?”
一听说吃的,这些小朋友们一个个蜂拥而上,一瞬间的功夫就把他手里的袋子抢了个空,他们依然没有去理他,只顾埋着头啃着热乎乎的包子。
“我想和你们一起玩啊。”
“带我一个好不好。”
他在他们中间左转右转,焦急地皱紧了小眉头。
最后,他揪住那个高个子的衣服下摆,央求着:“带我玩好吗?”
高个子丢掉手中的皮球,推了他一把,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烦不烦!”
他被推倒在地,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真的生气了,手里的包子都被他们抢完了,他咬紧牙关,拼命从地上爬了起来,瞪着那个嚣张的男孩子,发疯似的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去撞开他们:“还我包子!还我包子!你们这些坏蛋!哼!”
“吃了你几个包子怎么了。”
“就是,还敢打我们。”
他们越来越逼近自己,他害怕地往后不停倒退,眼里盛满了恐惧。
九十七
这次的单子在城中街的一家苹果4S店,见过了开户人,做了所有的签收手续后,他客气地欠了下身:“不好意思,因为我们需要核实地址的,所以需要拍张您门牌号的照片,不介意吧。”
和蔼的客户忙摆摆手:“没事没事,您忙,我这边店里有客人来了,我得去招呼。”
“嗯,谢谢。”
拍摄了两张照片,他收拾着包,一边走一边整理着相册,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吵闹,忙抬起头去看,一群小朋友正围着一个孩子踢打,他的衣服布满灰尘。
他立刻跑了过去:“喂,怎么那么欺负人呢!”
一看来的是个大人,那些小朋友一哄而散,只剩地上的他揉着眼睛不停地哭泣。
“你没事吧?受伤没?”他蹲下身去,轻轻扶起了他。
他抬起了脸,眼前陌生的男人正担忧地望着他,他立刻不以为然地擦了擦眼泪,不吭一声。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小朋友。”
“我,我跟他们,不一样…”他委屈地摸了摸鼻子。
“哪里不一样?”
“我…”
沈灏易刚想回答,身后突然传来凝香的喊声,他立刻转过身去,惊喜地露出了笑容:“妈妈!”
与此同时,在听到这熟悉且遥远的呼喊,他渐渐转身。
那一刻,他们都怔住了。
凝香的眼里划过一丝慌乱,皱着眉,快速上前责怪道:“叫你乱跑,回家去。”一把拉过他的小手,又很快地与他擦肩而过。
“妈妈,刚才…”
“回家再说。”她头也不回地加快了步伐。
回到温暖的家里,灶台上的饭也刚好,她拿了两把碗筷,盛了些饭端到沈灏易的眼前,淡淡地说:“吃饭。”
他一边往嘴里扒着白饭,一边睁大着眼睛瞅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饭桌上,她一句话不坑地照例给他夹菜盛汤,他垂下眼帘,嚼着的菜也渐渐没了味道,低头喃喃自语着:“妈妈,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恍神,看向他低头认错的模样。
他的小嘴撅得可以挂个小油瓶:“我知道我错了,不该惹妈妈生气,呜呜呜,我…”说着说着,他就红了眼睛,眼泪哗啦啦地淌了出来。
凝香马上就心软了,放下筷子,凑上前安抚道:“妈妈没生气,真的,别哭了,说好男子汉不哭的啊,乖。”
“但是,妈妈,那个叔叔还帮了我呢,当时他们好多人都,都…”他止住了啜泣,说到一半,发觉她的脸色愈渐难看,立刻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瞅着她。
“他们欺负你了?”她并没责怪他。
他点点脑袋。
“给你的那袋包子呢?都吃了?”
他不禁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脚尖发懵。
她轻轻叹了口气,握起筷子:“以后别跟那些大孩子玩了。”
儿子刚满四岁,凝香爱子心切,不舍得送他上幼稚园或是学前班,只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带他,教他看图说话,也会教他汉字和成语。家里很小,厨房尽头就是两人的卧室,每天晚上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指着图画书上的卡通人物给他讲各种小故事。
他也会时不时指着不认识的字,问:“妈妈,这是什么字。”
“这个念‘yi’,司马懿的‘yi’。”
他半知半解地点了点脑袋:“哦~就是我的‘易’对不对?”
她轻笑,在他的小掌心轻轻比划着:“不是哦,你的是不容易的‘易’,那个呢比较复杂,下一次你要多练习写就会了。”
“嗯嗯,那这个叔叔是不是弄坏大水缸的小男孩呀?”
她摸了摸他的小脑瓜:“那个是司马光,是他的后人,弄坏大水缸也是为了救溺水的小孩,他是在做好人好事哦。”
“后人?是爸爸吗?”
“不是…但你要这么理解也行吧。”她感觉再这么问下去她要词穷了,立刻翻了翻书页,刚想讲下一篇,怀里的沈灏易皱起了小眉头。
他抬起脸问道:“妈妈,我也有爸爸吗?”
她惊怔。
“每次都能看到那些小朋友们都会有一个很高大的叔叔带他们走,他们就喊爸爸爸爸,好开心的样子…”
她垂下眼帘,回忆撕扯,顿时晃了晃脑门,忙看了看床头柜的时钟,催促道:“不早了,睡觉了。”
沈灏易并没因为等不到回答而懊恼,乖顺地点点头。
继而,她在他的额头上印上一吻,关了台灯。
这一天,晴朗无云,不远处的地铁在头顶呼啸而过。
凝香买来一只皮球,替他打好气,然后递到了他的眼前:“喏,好了,喜欢么。”
“嗯嗯,谢谢妈妈。”他像得到了宝贝似的,紧紧抱着,露出了残缺的小门牙。
她俯身摸着他的小脑袋:“不要跟他们玩,他们是坏孩子,离他们远点,知道吗?”
他听从的点了点头。
“妈妈今天要去你外婆家一趟,吃晚饭之前一定会回来的,你要乖。”她蹲下,瞅着他天真的眼眸,随即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家里的钥匙,你玩好就回家,不要乱跑。妈妈给你别在这里就不会掉了。”说罢,她把钥匙扣在了他的衣服拉链上,冲他笑了笑。
他乖顺地抿了抿唇:“嗯嗯,我记住啦,妈妈。”
城中街只有一个花园,此时,喷泉池对外开放,不少带领小朋友的大人陪孩子们看水花冲天的场景,另一边有一条清澈的人工湖,有钓鱼的老人正收着鱼竿,沈灏易看到了之前那些大孩子们在玩着遥控赛车,他不屑地嘟了嘟嘴,没去理会,独自一人跑到树荫下拍起皮球来。
他玩得不亦乐乎,无意间那些为首的孩子王注意到了他的身影,碰了碰旁边另一个孩子的胳膊,继而,他们朝他走了过去。
“哎,新皮球借我们玩玩吧。”
他怔住,手中的皮球滚落到了他们的脚边,他立刻跑过去想拿,却被比他高一个头的男孩子抢先一步拿了起来。
他不停往上跳着:“还给我!还给我!”
高个子举着那只皮球,鼻孔朝天地冷哼:“就借给我们一会嘛,那么小气做什么。”
“就是就是。”
“还给我还给我!”他碰不到皮球,眼眶里渐渐积起水雾,“你们这些大坏蛋!哼!”他干脆一把把他推倒了,他手里的皮球蓦地弹起,被另一个人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原以为这招能成功,没想到那个接到球的孩子索性把皮球一甩手扔进了人工湖里,只听“噗通”一声,皮球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慢慢地飘远了。
他惊慌失措地站在岸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后几个人发出丧心病狂的大笑!
九十八
沈谦灏把最近的几封城中街附近的资料都揽了下来,送完这些,他是想去看看那个孩子还在不在,刚赶到花园就听到湖边一阵嬉笑,他立刻跑了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那个孩子把他一脚踢进了湖里!
“喂!你们在做什么!”他快速地跑过去,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我认识你们家长哦,再这样欺负他,我告诉你们爸爸妈妈去!”
他们怔了怔,继而,作鸟兽散。
耳边听到焦急的喊声:“救命!救…咳咳…!…”
他想也没想,就跳进了湖里,零下好几度的湖水,湖面上飘着些许细碎的薄冰,他冒着严寒划动水花,游到了孩子的身边,他的小脸已经冻得僵硬,显出几缕不自然的潮红。
又帮他把皮球一起抱到了岸边,但是他仍然未醒,浑身就像一块冰似的,他双手叠放在他的胸口,不停地想将肚里的水按出来,
“醒醒,孩子,醒醒!…”他拍了拍他僵硬的脸颊。
无奈之下,他又给他做了人工呼吸,过了些许时间,他才慢慢睁开眼,却显得虚脱乏力:“妈妈…妈妈…”
“你醒了。”他把他扶了起来。
沈灏易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想说话,却狠命打了个喷嚏,身子也不禁哆嗦起来。
“走,回家去,赶快洗个热水澡,你这样要感冒的。”
他任凭那双冰凉却浑厚的手去牵着他,他指了指眼前有些破的阁楼,对沈谦灏说:“这是我家,谢谢叔叔。”
他跟随他走上窄小又凌乱的楼梯,一条走廊上有四五户人家,能想象到每家人家像是挤在鼻孔一般大的空间里生活,他不禁皱起了眉。
沈灏易摸了摸拉链,钥匙完好地没有掉,他松了口气:“还好,钥匙没有丢,不然妈妈要生气的。”他自言自语着,忙把钥匙在身上擦了擦,抬起脚尖开了门。
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顾自己浑身还湿漉漉的,兀自跑到了里屋,捧出一块干净的毛巾,递到沈谦灏的眼前:“叔叔,你也擦擦吧。”
他有一时鼻酸,但很快冲他笑了笑:“谢谢。”
沈灏易笑得露出了半边的小酒窝:“嘻嘻,妈妈说要有礼貌,所以…阿~嚏~”尴尬地立刻揉了揉鼻尖。
“孩子,去洗个热水澡吧。”
他低着头,羞红脸:“我,我不会洗澡,都是妈妈给我洗的…”
闻言,他并没感到错愕,微笑着摸上他的脑袋:“那叔叔给你洗好不好。”
他虽然感到惊愕,但却没反抗,不知为何,他对眼前高大陌生的男人莫名产生一种信赖,那人温和的用搽满泡沫的海绵擦着沈灏易光溜溜的身子,他还笑着打趣道:“都是男子汉了,还不会洗澡呀,笨。”
他挠了挠沾着泡沫的头发,羞涩地笑了笑。
“先把自己冲冲湿,再像这样涂点沐浴露,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泡沫小人,”说着,他抓着海绵的手触碰到沈灏易的身体时,沈灏易不禁缩了缩,说好痒,但他并没停手,继续帮他洗着身子。
两人在浴室里打起了“泡沫仗”,角落的瓷砖也沾上了些许柔软的沫白。
“会洗澡了吗?以后你也要一个人试试哦,不要总让你妈妈担心。”他用大毛巾帮沈灏易擦干全身,戳了戳他的小脸颊。
“嗯嗯。”
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棉绒睡衣,他抬起小脸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摆:“叔叔,你要不要也洗澡呀?你也会感冒的呀。”
沈谦灏忙摆摆手:“不用哦,叔叔身体好。对了,你肚子饿不饿呢?叔叔给你做好吃的吧。”
他闻言,忙低下头去,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噜,被沈谦灏听到了,他轻笑了下,打开灶台边的冰箱,继而又皱起了眉,因为里面并没什么食材,除了一些面条,又眼瞅着灶台上摆着的几棵青菜,就给他做了一碗青菜面条,放上一只荷包蛋。
端到了沈灏易的面前:“吃吧,不是很多,填填肚子,等你妈妈回来给你做晚饭了吧。”
他点了点头,抓起筷子去撩面条,但是面条像在跟他玩游戏似的,硬是夹不住,他苦恼着。
“来,我喂你吧。”
他一边喂着他吃着面条,一边四下环顾了下,问道:“对了,你妈妈去哪了呢?”
“妈妈去外婆家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锁扣的响声,继而门便开了,沈灏易一顿欣喜,立刻回过头去迎接:“妈妈!”
“那么高兴啊…”她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但当她一抬头看到另一个人,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沈谦灏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缓缓站了起来。
多年未见的他,唇上稀疏的胡渣,眼里也盛满着更多的忧愁。
她冷冷地垂眸:“你怎么在这。”
“孩子被那些小朋友欺负,然后…掉水里了,我正好赶到就…救了他…”再见到她时,他说话也不利索了,不禁咽了咽喉。
“你出去。”
与此同时,底下的沈灏易恋恋不舍地拉了拉凝香的衣摆,“妈妈,叔叔不是坏人…”
她责怪地看向他:“回你的房间去,等下找你。”
他只得带着一脸委屈地与沈谦灏擦身而过,走进了房间。而沈谦灏愣了会,苦笑着:“对不起,打扰了。”便走过她的身边,拉开了门。
离开之前,她头也没回地说了句:“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他一阵鼻酸,毅然决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