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凝香走了以后,秦漠是再没有遇到她,无论如何打听都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得低迷且枯燥,董凌薇应聘了他的助理,照顾着他工作上的日常起居——那原本是凝香的位置。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一如既往地掏出车钥匙。
刚打开车门,身后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董灿愈吗?”
“谁…”他回应了句,一转身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头部顿觉一阵强烈的痛感,紧接着,整个人没有了任何知觉,直直地栽了下去。
待他缓缓睁开眼,他吃痛地揉着脑袋,低头再看,手掌心有一摊浅浅的血迹,他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黑压压的屋子,什么摆设也没,头顶上只剩一盏忽明忽暗的灯泡照着整个空间,在墙壁上投射出冰冷的光。
此时的他瑟缩在角落,身体四处都散发着疼痛,像是骨头正在慢慢溶解。
“有人吗?”
“这是哪里,放我出去!”
他从冰凉的地上爬了起来,不停敲着禁闭的门,一下、一下,敲到拳头泛红,没有人回应。
“有没有人?外面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无尽的恐惧,就仿佛有无形的恶魔在他的身边,随时准备冲出来撕咬他的身体。
半晌,只听“咔”一声,他抬起头来。
墙壁的左上角有一个通风管道,此时正有浓浓的烟雾渐渐喷了进来,他像是抓到了什么希望稻草似的,发了疯地跑过去,不停地往上跳,想要去扒住通风口,但都无济于事,在他跳起的一瞬间,他也意识到了那喷出的气体是冷气。
“靠!到底是谁!给我出来!!”他愤怒地捶打着墙壁,换来的只有手掌的剧痛。
冷气越积越多,像是一只魔爪正在撕裂他整个身躯,他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着,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球,但还是抵挡不住严寒。
他想到,他是否会死在这个地方。
然后,身体颤抖得剧烈,早已分不清是酷寒,还是对死亡的害怕。
与此同时,一间破旧的出租屋内,门被砰地打开。
董凌薇做了个深呼吸,冲着那个坐在窗前的背影轻吐:“我就知道是你,说,你为什么找我来。”
“我只是想和你叙叙旧。”他并没回头,淡淡地脱口而出。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也没什么好叙旧的,你要真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先走了。”说罢,她转身欲走。
凄黄的灯光下,背影渐渐转了过来,严霜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讽笑:“别急着走啊,你是在掩盖什么吗?还是说你怕了?”
她刚搭上的门把手,在听到这句话后,气愤地转回身,瞪住严霜。
他淡定自若地插起裤兜,站起身,凝望着面前的她,细数着以前的一些事:“真的没有想到「梦鱼」会倒闭,堂堂的董志坤白手起家的大公司,不过你也知道,这个商业界是非常复杂的,为了自己眼里的利益,明争暗斗,结局要么两败俱伤,要么…”
说着说着,他已踱步到了她的跟前,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颚,顿了顿才说道:“一方胜利,而我…就是胜利的勇者,哈哈。”
她屏息:“难道我爸的公司是你趁人之危搞垮的?”
“什么叫趁人之危呀?我这叫懂得随机应变,不过呢,偶尔也要会钻钻空子,为了壮大我们公司,总要牺牲下别家,心不狠站不稳。”
她瞪着他,恨得牙咬咬。
他轻笑:“我就喜欢你这种神情,爱憎分明,很好。我还想得到你一次,你看这…”
“做梦!”她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想打他一个巴掌,却被眼明手快的严霜一把抓住,她惊怔。
“不过,我还真的看不惯你口口声声那个‘董灿愈’呢,他不是三年多前的火车丧生了吗?怎么还会活着呢,而且还让你那么的…念念不忘,”他带着嘲讽的笑意缓缓俯身,“这真的让我很恼火呢。”
“和你无关,严霜,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董凌薇了,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关系,请你放开我。”
“是吗?你难道不问问你弟弟的下落?”
她惊怔。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想不到他隐藏得那么好,整了容又回来了,以为我们找不到他,以为他家欠下的债务我们就拿他们没辙,我倒要看看,他能活多久。”
她皱紧眉心,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喘息,眼里闪过一丝恐慌:“你,你把我弟弟,怎么了…”
“没怎么,”他无辜地摊了摊手,耸耸肩,“他现在挺好的,在一个很清凉的地方,哦不,应该是舒爽无比,就好像炎热的夏天抱住了一块冰,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她疑惑地抬起眼。
“只是想让他冷静冷静而已,没别的意思,宝贝你别紧张…”他再次伸手想要触碰她的下颚。
被她一巴掌拍开:“别碰我。”
“告诉我!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说话呀!”她像个疯子似的,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不断地摇晃着他的身子。
他并没感到惊慌,冷冷地看向董凌薇:“你们董家欠下的所有,我会让你们两个这辈子一定要还完,如果你想不出办法偿还,那董灿愈只有死。”
她睁大的双眸渐渐模糊,他的影像也开始扭曲成一团。
“不过呢,你愿意再让我奢侈拥有一次的话,这些过往我就既往不咎,或者你理解成一笔勾销也是没问题,往后你们的日子会非常和谐。”
“混蛋!”她趁他疏忽大意,立马抬起一只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眼镜被打飞到了角落,碎了一地。
他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勾起唇弧,故作镇静地说:“他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如果你真的想让他活命的话,你就答应我这个要求。”
她低着头,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指骨青白,隐隐在颤抖着。
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她不该去与这种人说话,都是她的错。
灿愈,我对不起你…
最终,她流着眼泪,脱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
他邪魅的笑着扑上了她的身体,如猛虎般地吞噬着她身上每一寸土地。
……
八十五
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窗帘紧闭,呆呆地坐在床头。
半晌。
她轻轻拾起刀片,在她绝望哭泣的脸上闪出一道尖锐的光,继而,她轻轻合上眼。
锋利的刀尖缓缓刻进了皮肉。
……
秦漠端坐在办公桌前,疲惫地撑着脑门,一想到前两天发生的事,他的身体依然感到阵阵寒意侵袭。那时,他冻得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整个人如同冰块一般,发丝上结着冰晶,就连睫毛也镀上一层洁白,在他的大脑逐渐失去意识那一刻,门“砰”地开了。
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只是缓缓挪动自己僵硬的脖子。
他看到的是个高大的人形,但模糊的视线里看不出轮廓,朦朦胧胧,那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叫来了一两个壮汉,二话不说把他抬了出去,似乎感受到了周身的温暖,浅薄的记忆里那应该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小楼层,凌乱的走廊上老鼠四处攀爬。
总之,最后,他获救了——被那些人像丢垃圾似的丢到了草丛里。
被好心的过路人救到了医院,身上并没伤痕,身躯随着医院的暖气渐渐融化了寒冷,他之后给了好心人一点酬劳便继续回去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到底是谁把他关在那间房子里,难道是多年已久的仇人。
可怕的是他想到了他的真实身份被人查穿,那些本应该他来承担的责任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那些人一定是想置他于死地的,但为何又把他救了出去。
他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手机传来清脆悦耳的铃声。
“喂?”那天回来之后,他的嗓音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霜——沙哑。
电话那端是个浑厚的男声:“你好,请问是秦先生吗?”
“是,你是…”
“我是刑侦大队的队长,我姓何,您是否认识董凌薇?”
他的无名指莫名地颤了下:“怎么,怎么了。”
“请你立刻到梧桐街XX号XXX室。”
挂断电话,他迅速穿好了外套,临出门时还不忘往董凌薇的办公桌看过去,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她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想着想着,他的心越来越乱,加快了脚步。
驱车赶到她的家,楼道里聚集了不少民警,有的蹲下拿着放大镜看着什么、也有的拿把皮尺测量门框的高度,而屋内不停传出淅淅沥沥的哭泣,他立刻跑了进去,被门口的何队长拦下:“你是…”
“我是秦漠。”
何队长立刻表情凝重地开口:“秦先生,请跟我来。”
进到客厅,只剩印蓉一人坐在沙发里捧着脸啜泣,一边走来的女警不断地安慰她。秦漠打量了这间并不大的屋子,继而将视线转向了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卧室。
他惊愕——董凌薇安详地闭着眼,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苦笑,而她的手腕上多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血液早已干涸凝固。
“姐…”他不由得轻唤,缓缓走了过去。
“等等,秦先生,先别过去,保护现场。”何队长忙伸手阻拦。
秦漠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我姐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姐?你们是表姐弟?”
他没有回答,愣愣地瞅着地上的尸体,几位年轻的法医正详细打量着。
何队长看出了他的情绪,忙提起一只物证袋:“这是死者留下的唯一线索,案发时死者的亲属,就是客厅这位印女士敲了好几次的门她都没有开,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等不及的情况下叫来了几个邻居才一起把门给撞开,初步鉴定这是自杀。”
秦漠怔怔地低头望向接过的物证袋,里面躺着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他立刻回到了客厅,蹲在印蓉的面前,哀求道:“阿姨,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姐她怎么会…”
“你,你是…”当看到眼前的秦漠时,那张俊俏的脸在印蓉的脑海里马上和另一张脸重叠,她支支吾吾地指着他:“你,你,灿…愈…你是董灿愈…”
他激动地握紧双拳,紧凝住她:“是我,告诉我好不好,我姐怎么会自杀呢!”
印蓉不断摇着头,微卷的短发蓬乱,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我不知道,已经两天没见她从房间里出来了,敲半天的门也不开,我好担心好担心…和邻居一起撞开门后才发现她倒在血泊中…呜呜呜…我以后该怎么办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什么?女儿?”他绷紧了面部表情。
“灿愈,你们不是亲姐弟你知道吗?小薇刚出生,因为我们家很穷,就把她丢到了福利院门口,是你爸爸看她可怜把她收养的,她十六岁那年好不容易被我们找到却死活不肯和我们走,现在长大了虽然在一起了但我们之间也有了跨不完的鸿沟,呜呜呜…”说罢,她再次把脸埋进掌心,嘤嘤地哭了起来。
董凌薇不是自己的姐姐,也就是说他并没姐姐,他是独子,为什么…
他怔怔的眼眶中积着绝望的泪水,却拼命抑制住不让它们流下来,他下意识地打开物证袋,渐渐展开了那张字条,逐字逐行地阅读,直到红了眼眶…
“致秦漠:原谅我再喊一次灿愈。灿愈,我亲爱的弟弟,当你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是个卑微的人,生下来被父母遗弃,但是就因为这样让我遇到了你,第一次看见你时,林夏椹说让我做个称职的好姐姐,让我保护你,所以我一直在你身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你。「梦鱼」的倒闭、爸爸和你相继离世…让我感到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再也没有了依靠,但当我得知你还活着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想要以另一种姿态去接纳你,但你的心里一直有着另一个人,她似乎对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好恨她,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在经济潦倒的一段时间去了酒吧当起了陪酒,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叫严霜,我们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再也没见到,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这个世界却是那么渺小,渺小到你不会料到当初是谁在公司背后搞垮整个后台导致破裂的,就是他,一切都是他操办的,我不知道他把你怎么样了,他对我说如果想救活你就让我陪他一个晚上作为酬劳,他说这样可以抵消我们之前所有的债务,多荒诞的交易啊,但是我做了。
我对不起你,弟弟,我已经没有脸再和你见面了,我和公司人事部递交了辞呈,我的身体沾满了这些不该有的罪恶灵魂,我原本多想洗心革面和你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如果你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应该平安被他们救出来了吧——用我的身体和灵魂替你赎回所有的自尊。如果有来生,我们不要再做姐弟,我想好好的去爱你,不喜不悲。”
八十六
一个星期后,滨海墓园,海浪一阵接着一阵拍打在岸边。
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梧桐树的芬芳。
他衣着正装,面无表情,手捧着一束她生前最爱的白色康乃馨,迈着规律的步伐走到那尊墓碑前,俯身轻轻放在了碑台上。
一张端庄秀丽的照片镶嵌进碑里,只是已黑白。
他凝望着她许久。
“姐,那个人,还有抓我的那些人已经落网了,你放心吧。”
他说得缓慢,目光一刻不离:“追溯起来那一定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自己亲手酿成的,如果三年前我没有制造‘火车意外身亡’也许结局不会是那样,我逃脱了所有我该承担的责任和面对的事实——父债子偿,商之常情。因为我,凝香走了,现在…你也走了…”
继而,他勾起一道苦笑,显得苍白且无力。
轻轻合上眼,脑海里飞速旋转着那些年所有的回忆,她的笑、她的泪、她们、还有他们…
风吹动林间的树叶,簌簌作响。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灰白墓碑上温婉的笑脸,决然地转身离去。
从此以后,董灿愈死了,不会再有这个人,带着那些已故的爱消失在尘埃之中,尘烬过后,只剩下寒风中凄凉的他——秦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