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凝香突然从床上惊坐起来,刚才的梦让她出了一头厚厚的汗,心跳得如鹿撞,她紧紧闭上眼,仿佛能看到董灿愈浑身是血地躺在她的面前。
她抖筛着身子,小声地啜泣起来。
沈谦灏见状,也爬了起来,轻抚住她的肩,“怎么了,凝香。”
她并不顾他的劝慰,眼泪哗啦啦地落下,不听使唤。
他再也没多说一句,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颤抖着的后背,尽管她还是无法从痛苦的深渊走出来。
我叫褚凝香,今年二十六,以前的我是一个任性但乖顺的女孩,出生上海,又是家里的独女,被宠坏了的我直到大学时还不够成熟,虽然我家并不富裕,但有父母的疼爱,我觉得很幸福,甚至之后董灿愈的出现,让我更以为全世界只有我是最美不胜收的。
我和灿愈都是在一个学校认识的——师大。我读的是美术系,而他是哲学系,原本没有交集的两个院系却因为一次篮球比赛,紧密相连,篮球场上的灿愈散发着迷人的气息,那让我深深陷入了迷阵,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系草,因为从小孤独自卑的关系,我一直都暗恋着他,近乎疯狂的暗恋。
直到鼓足勇气告白的那一天,他笑着说,其实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喜欢你。
从此,我们就在一起了,成了全校人人仰慕的校园情侣,我们一起走过了三年,约定好毕业后结婚,并且临近毕业,我也接受了他的求婚,只是,戒指没在我手上停留太久,我深爱的这名少年便销声匿迹。
她呆呆地坐在桌边。
沈谦灏忙着将早餐端到桌上,并冲她微笑。
她默默地拾起面包,轻轻咬了一口。
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忙放下面包,跑进卧室,拿了一支笔在记事本上写了句,便走了出来,看见沈谦灏正茫然地看着她,她把本子递到他面前,这是她失语以后唯一的交流方式。
他凝眉。
「谦灏,离开我吧。」
他飞也似地冲到她面前,还未等她反应,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她怔得眼泪在眼窝里打着圈儿。
“为什么又乱想了呢。”
她立刻挣脱开他的怀抱,又在本子上写了几句,再次递给他。
「我又梦到他了,我想我再也无法摆脱阴影,对不起。」
他放下本子,垂眸,“你是觉得,你的过去会牵涉到我,才想这样吗,”
她不由分说地点了点头。
他愣了会,最后挂上了一抹释然的笑意,轻抚过她的长发,“好了,别多想了昂,我得去上班了。”
沈谦灏在门口穿上鞋,踏出房门那一刻,回望她。
他们的视线对上。
他平静地说道:“凝香,我不会放下你的。”
二
凝香在楼下加盟了一家小店,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说起她的名字还得感谢褚胜海同志,虽然她的家境并不是书香门第,但父母一直爱看文学著作,起的名字当然也会有点文学内涵。
“凝眉微许愁,芳香自来”
这家店也是沈谦灏给凝香的资金,这也是她最感谢他的一处,要不然,像她这样一个半残不残的女人连生存都不会。
她喜欢把小店装修成玻璃房,只要是晴天,阳光都会穿透玻璃,洒在这些娇嫩欲滴的花瓣上,她悉心地照料着它们,它们就像她的儿女们那般亲切,她也会对它们用唇语说说心里话。
那一次的事故之后,她再也开不了口说话,从此就是一个哑巴。
她亲手害死了最爱的人,也伤了自己。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千古罪人。
默默地走到收银电脑前,登录了自己的QQ,学校的QQ群就立刻跳了出来,她托着腮望着她们几个聊得很欢乐的样子,也不由得会扬起嘴角。
毕业以后,她和201寝室的几名室友就这样保持着联系,她们彼此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她不大擅长与人交流,只是害怕与她们太融洽后,如果哪一天她们全都忽视她了,她会有多失落,所以,她也习惯于将自己封闭进了她的玻璃瓶里。
温蕾蕾说过,只有董灿愈才能融进她的内心,像她们几个是无法做到的。
所以,她也经常被她们冠名“重色轻友”。
“吱嘎”玻璃门被推开。
她抬起头望去,是一对挽着手臂的情侣,她凝望着他们,男生很高挑,而他身边的女孩子小巧玲珑的样子,他们一进来就四下张望着,女孩兴奋地跑到一捧满天星前,轻轻细闻。
“这个好漂亮。”
“你喜欢就买呗,反正今天你生日嘛。”
“真的呀,哈哈。”
……
凝香垂下眼眸,仿佛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不过她的思绪被好听的声音唤醒:“美女,这满天星多少钱呢?”
她一愣,忙低头在便利签上写了个数字,递给他,他看后,若有所思地点头:“挺便宜,才三十一束,那我要两束吧。”
她微笑着点头,便走过去,蹲下身帮他打理着满天星。
“亲爱的,你太好了!”
“呵,你开心就行,对了,他们什么时候来呢?”
“唔…快了吧,我那些同学呀,这会应该出地铁站了。”
她并没有回头,悉心地剪碎杂乱的枝杈,留最好的花做了两束,尔后,她站起身,双手递给了女孩,向她微笑示意,她也微笑着向她道谢。
她找过他们钱后,忙拍了拍男孩的手臂,他诧异地回头,她写了一段话在卡片上,塞到了花束里,他拾起。
「不要叫谁都美女哦,会让你爱的人不好受呢。」
接着,她在他上下打量的目光中,目送他们离去。
三
花店营业到下午,沈谦灏是五点下班,他做的是软件工程,他下了班就会来店里提醒凝香,然后帮她关了店门,她坐着他的车回到家。
默默注视着他做着晚饭,她也会上前打下手,只是,他总是不会让她的手沾到油腻,他就是这样宠爱她,也许什么也不图,但她总觉得他这样并不值得。
他们的相逢是在医院里。
也是那天,灿愈出事了以后,她从病榻上醒了过来,师莉君坐在她的边上,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迹,她见凝香醒了特别高兴,而凝香却提不起劲,那时的记忆瞬间涌来。
火车巨大的鸣笛,伴随着她的尖叫,紧接下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就没了意识!
她并不想看见。
她听到董灿愈的低嚎,就不用再猜想结局。
什么都结束了。
“凝香,告诉妈妈,还有哪疼。”师莉君担忧地看着她的脸。
她想说,妈妈,我心好疼。
但是,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师莉君立刻请来了医生,医生给凝香做了相关的检查,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说:“她的声带已经严重受损,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发声了。”
她感到难以置信,缓缓抚上自己的喉咙,拼命做了个吞咽动作,紧接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在医院休息了一星期,这七天里她几乎每天都会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台发呆,似乎从董灿愈离开她以后的天空就不再蔚蓝,他夺去了她的一切美好希望,她想她以后就要这么以泪洗面吗,直到心痛得死去。
有那么一次,看着天,出神了半晌,就下起雨来了。
她一惊,失望地回身,往病房走去,路上撞到了一个人,习惯性的想说对不起,却没了声音,那人看着不是很平易近人,并且心情并不好,她拽住凝香的胳膊:“哎,撞了人不说声对不起?”很浓的北京口音。
她低下头去,紧抿着唇瓣。
“大姑娘家的这点儿道理也不懂?”
她只得鼓足勇气用唇语说了那三个字,她皱着眉心扯着尖锐的嗓子:“没听见。”
她们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又来了一个人,没错,他就是沈谦灏。
“妈,回去吧,爸的事过两天还要来处理呢。”
她想都没想到,那会是她现在的丈夫;也不会知道,被她撞到的是她的婆婆,如果是这样,她宁愿这辈子从没碰到这两个人。
她并不想牵累任何人,真的。
……
“想什么呢,凝香,吃饭吧。”
沈谦灏的话语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点头应允着,拿起了筷子。
过了会儿,他对她说:“过两天,我妈要来上海。”
她僵了下。
“电视前那沙发床正好能派上用场,”他抬起头来冲她笑笑,“没什么啦,她只是暂住而已,不会影响到我们的。”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嘴里扒着的饭早已没了味道。
四
上海火车站北广场。
人声鼎沸,闷热的空气中饱含着人们的臭汗味,她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沈谦灏的左手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另一只手在打电话,说话很响:“妈,你到了吗?”
“不,不是南广场,看到地铁站没…对对,往前走!……”
她低下头去,她并没有见过谦灏的父母,说实话,他俩相恋也只不过七个月,期间凝香带他见过她爸妈,他们对他的印象只用了“蛮老实”三个字,至于别的,她并不知道,也许在他们眼里真正承认过的只有董灿愈吧;她还记得结婚前,师莉君叮嘱他的一句话是:“房子得买在上海,方便来回。”
师莉君不会让她一个人嫁到北京去的,尽管那也是大城市;所以他们在上海较偏僻的地段买了一幢公寓,他目前的资本只能够付首付,接下来就是还贷的日子,其实,他在北京有政府补贴的一套经适房,另外一套是小时候居住的四合院,只不过顾及到她的父母,也因为爱她,才会这么选择,就连那辆奥迪TT也是他家里存了好久的积蓄买的。
她四下张望着,并没有见到他妈妈,她显得有些焦急。
谦灏比她更焦躁,不停地左顾右盼,手机又响了,他接起:“妈,在哪,我俩在候车厅门口看见没。”
“哦,等等昂,我马上来…”
他匆匆挂了电话,俯身对她说:“我们去地铁口,我妈找不着儿北了。”
她点点头。
出到外边,空气略显新鲜,不少私家的黑车在拉客,热闹非凡,而他拉着她兀自朝一个方向跑了去,她望过去——没错,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婆婆”。
“妈!”
谦灏带着她跑到文青梅的面前,凝香忙点头示意。
“灏灏,这地儿怎么这么热呢,刚一下火车就…呼~热死咯~”说着,她不停的用不知哪扯下来的广告纸扇着风。
谦灏微笑着帮她拖过行李箱,惊愕道:“妈,你带那么多东西做啥呢,家里都有着呢。”
“我怕在这儿吃不惯嘛,哎,对了,灏灏,我还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嘿嘿。”
她至始至终就没有看凝香一眼,把她当空气的对待,凝香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穿着一件深蓝的大衣,还围着厚厚的围巾,这会儿她把围巾给扯了去,塞进沈谦灏的手里,也就是这时,她注意到了我,略显惊讶。
谦灏忙拉着她的手,介绍道:“妈,她是我媳妇儿,她叫褚凝香。”
她紧紧皱着眉心,看她的那眼神,她的脚心像是有蚂蚁在爬,浑身不自在,但她依然装作什么也没有似的冲她点头哈腰。
“你是…”
她看着文青梅这副在回忆库里搜寻的模样,有些紧张。
尔后,她转头看向一边的谦灏,责怪的说了句:“怎么是她呀,上次那医院里没教养的姑娘家…”
“妈,您怎么还想着那事儿呀,都过去好几年了。”
“哪那么久,才过去三年,你俩就…”她没再说下去,瞥视了她一眼,转过头去。
凝香低下了头,咬唇。
就算坐着谦灏的车回家的路上,她的话也是不断,东一个家长西一个里短,凝香打心底里佩服她,哪来那么多话要说,她有点心烦的托起腮看向了窗外。
“灏灏,你也真是的,咱那不是有套政府补助的经适房了吗,非要来上海也买套,嫌钱花不完呢吧?”
“也没什么,这样两家也方便来去嘛。”
“唉,那房子看来得空着咯,三环的交通又便利,”她叹息着。
“好啦,妈,到家您先歇会儿昂,这一路上也怪累的。”
凝香换了个姿势,半躺在副驾驶座上,仰头凝望着略蓝的天空。谦灏说过,她母亲名叫文青梅,他父亲在上海跑业务时出了车祸而去世,他们母子俩跑来这里料理后事,然后她和谦灏就相遇了,竟然都是在悲痛的情绪里碰到了彼此,说得上喜还是悲呢。
她不由得轻叹。
小车缓缓驶入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