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到那厅里写请帖。其实许府并不缺伺候许老爷子的下人,买我入府不过就是为了应急写请帖用,所以一时半刻是用不着我去干别的活儿的。花了半个上午把余下的请帖写完,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问题后交给了管家许福,许福便着人四处派发请帖。由于再有四天就是许老爷子寿辰,而府内人手又少,许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忘了给我再安排活儿,我也正好乐得偷偷溜掉躲清闲。
一上午没有看见许老爷子的那几个徒弟,想来都去了营建署上班,估计下班后还要再到许府中来商议寿宴之事。我从许福那里出来,捉了个丫头问明许老爷子卧房的所在,便信步行去——什么自由、幸福,并不是浮云,关键在于每个人对待它们的态度:等,是等不来的。必须要去争取,要主动出击。
所以我决定趁这几天好好儿地哄哄许老爷子,说不定老人家过大寿一高兴就同意了销去我的奴籍,不管那时我是不是黑户,都决意不会再留在清城了。大不了咱们四海为家,一路写字挣钱,一路游山玩水,何等逍遥自在?!
依着那丫头所指的方向我在房与房间穿梭寻找,按照那丫头所说的:全府房屋上的滴水檐都是鱼形的,只有许老爷子房上的滴水檐是狮头形的。
一时只顾着往远处的屋顶上看,却不防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正对着每间房的滴水檐下都有一道向下凹陷的石槽,这是用来承接滴水檐上滴下来的雨水的,以防雨下得大了弄得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而雨水落入这石槽中后,便可以顺着这石槽流入它通往的地方,譬如水池或是府里的暗沟什么的。
眼下正是艳阳高照,石槽里自然一滴水都没有。
找来找去,终于看到了前面那几间相连的厢房上的狮头状滴水檐,走上前去轻轻敲门,听得许老爷子在里面道了声“进来”。推门入内,见他正坐在对面的窗前喝茶晒太阳。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爷子辛苦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才算得是享上了清福,只不过身边无妻无子,想来也是寂寞非常的吧。
“老爷,许管家让小的来伺候您。”扯了个谎,我走过去执起茶壶替老爷子在杯中倒上。
许老爷子双眼望着窗外并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道:“请帖都发出去了么?”
“已经着人去发了。”我答道,立至他身后。
他就没再言语,只管望着窗外的艳阳、碧柳和草地发呆。过了许久才见他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起身笑道:“我这把老骨头!站久了累,坐久了也累!真是要不得了!”边说边拿过手边的一支雕琢精细的拐杖,柱上了道:“我且外面走走去,你这小小子也不必在我面前拘着了,我这一辈子当的只是个手艺匠,从未被人伺候过,也不惯被人伺候,若不是我那些徒儿孝顺,非得给我张罗了这么些家仆,我是一个下人也不打算要的!还是自己过着自在啊!哈哈哈!”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笑道:“倒也巧了,您老不惯人伺候,而小的我呢,这是头一次伺候人,如此岂不是正合适了?”
许老爷子回头望了我一眼,笑道:“哦?怎么,小小子你是头一回做人家仆?”
我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下台阶,道:“不瞒老爷,小的我卖身为奴实属无奈。小人原非本地人氏,从小也是念了几本书的,因家中爹娘指望着小的考取个功名,省吃俭用攒了几两银钱供小的到城里参加府试。无奈途中遭遇歹人,将身上盘缠抢得一文不剩,只好挣扎着到了城里来,想要暂做个写字先生挣口饭吃。怎知这写字先生的营生并不好干,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是欠了房东几个月的房租,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卖身为奴以偿债务……也是小的幸运,遇到了老爷您这样的主子,否则以小的这样不通为仆之道的人,只怕早便惹了主子不快、捱上好几顿打了。”
许老爷子闻言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这小小子也是个可怜人哪!也罢,待忙过这几天后,我让许福销了你的奴籍,放你自由去罢。”
我万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易就达到了目的——幸好遇到的是许老爷子这样的主子,我还真不是一般的幸运呐!当下谢过了老爷子的大恩,仍旧陪着他慢慢地在府里逛。应付老人我向来是很有一套的,说几个笑话,引他讲讲年轻时最得意的事儿,不多时这老爷子便乐得不住哈哈大笑,对我也比之前亲近了几分。
当然,什么事都得见好就收,万一老爷子真高兴起来再不肯打发我销籍出府而让我留在府内陪他终老,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这许府虽然不大,地势倒是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转眼间我已经扶着老爷子下过三回台阶了。台阶下是一畦花圃,平整的泥土地上堆着许多碎石和小青砖,一把铁锹斜架在那里。小青砖是一块一块地间隔开来竖着摆放的,许老爷子说这是因为前几天下雨把砖淋透了,这么做就是为了方便吹晾干。老爷子是想把这花圃外围用砖砌起来,免得一下雨就把泥冲得到处都是。
再往前走又是一堆木料,还有干木匠活儿用的各类工具,像摆兵器似地整齐地倚放在木头架子旁。许老爷子相当得意地告诉我,别看他已是这个年纪,偶尔还会亲自动手做个花架子什么的。
紧接着是一道长长的笔直的下坡路,角度倾斜得相当大,因此砌了高高宽宽的石阶以供行走。沿着这条下坡路竖着一道高高的竹篱,就像是楼梯的扶手一般依着石阶向下延伸,竹子的颜色看上去很新,显然是做好了没有多长时间。下坡路的底部是一块平平的石台,堆着做竹篱的原料:上百根加工过的、底部削尖了的、大臂粗的竹子,用麻绳捆着以防散落。在石台的下方横向拦着一道竹篱,竹篱的那一边是一排厢房,由于厢房所处的地势较低,所以站在坡顶看过去甚至能看到正对着路口的那间房窗根儿下的床铺。
因这下坡路太陡,许老爷子便没有再往前走,转身沿原路返了回去。
许老爷子的作息时间很规律,午饭后小睡,小睡起来又是在府里闲逛,逛罢回小厅喝茶休息,听许管家禀禀一干杂事,之后就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
陈可第一个回的府,趁着那几人还没回来,在厅里陪着许老爷子说话解闷儿,甚至还极孝顺地替老爷子揉腿捶肩,一时倒真让我以为自己此前对他有点过于偏见了。
便听得陈可笑道:“师父,要我说您这身子骨儿还壮实得很呢,这么早退下来实在是可惜!您是不知道,署里头自打您走了之后那都乱成了个什么样子!正可谓是‘群龙无首’啊!”
许老爷子哈哈笑着道:“你个猴崽子少哄我!当我不知道呢!你们是巴不得我早早退了,好给你们让出位子来!有我在上头挡着,你们这几个小子便没有出头之日,我不赶紧退下来,还留在那里惹你们嫌不成?!”
陈可闻言慌得笑道:“师父说笑了!徒儿是巴不得您一直都留在署里带着徒儿呢!您老在,徒儿这心里头才有底儿,徒儿还有好多本领没跟您老学呢!”
许老爷子便笑道:“下个月的工师选拔考核,你可已经准备好了?你的参核作品是什么?”
陈可挠挠头,难为情地道:“这个……徒儿做了几个都不满意,正想请师父指点指点……”
许老爷子道:“这是要参加考核的作品,公平起见,这一次为师是不能帮你了。何况若日后你当真做上工师,事事都须独当一面,怎能还依仗着师父呢?——这一点上你还需多向你四师弟学一学才是。”
老爷子说罢端起茶盅来喝茶,却不曾注意到陈可那对眸子里闪过的怨毒恼恨的光。
四师弟是麻六,昨晚和陈可有过言语上的冲突,似乎手里还握着陈可的什么把柄——那些我倒没在意,我现在只关心我的去留问题。
被老爷子说了两句,陈可似是有些不大甘心,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说得是,徒儿平日也是很佩服四师弟的,所以前儿我也去看了四师弟的作品,只是怎么看都觉得……四师弟做的那记里鼓车都像是师父您的风格,想是师父您……”
许老爷子瞟了陈可一眼,淡淡地道:“为师早便说过,那本《木经》是老夫毕生经验汇集的心血,只在七十寿辰那日传给老夫认定的衣钵弟子,在此之前,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分一毫。因此你四师弟做的东西与《木经》无关,你可以放心了。”
陈可连忙笑道:“不敢不敢,徒儿不是那个意思,师父误会了……”
这厢说着,许老爷子的另几名徒弟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厢师徒二人便未再就方才的话题多说什么,大家一起入席开饭,而我也正好趁没人注意悄悄地窜到厨房扒拉了两碗下人饭——虽然没有荤腥儿,好歹还是能填饱肚子的。
回到厅里候了一阵儿,师徒几人便也用罢了饭,坐着喝茶聊了会儿闲天儿,又商议了商议寿宴事宜,老爷子便说累了要回房休息,我才要跟着离开,却又被陈可叫住,说是要写几副喜联儿待寿宴时往门上贴的,只好再次留了下来。
我这厢写着陈可从别处求来的对子内容,那厢师兄弟几个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无非就是在工师和《木经》这两件事儿上你争我夺相互打压,随着许老爷子寿辰以及工师考核的临近,利益与矛盾的焦点愈发激化起来,直到麻六再度提起陈可与那小丫环缇儿的事时,陈可突地吼了一嗓子:“你可别忘了五师弟是谁出主意害死的!”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