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谨的杀人动机,就是报仇。”逸王爷起身负了手在屋中踱起了步子,“约是八年前的这个时候罢,怀谨的一母同胞哥哥怀谕世子也参加了族中子侄的聚会,地点就是这葫芦谷别苑。世子们每年到别苑来聚会时都要进山去狩猎,那一年却在狩猎过程中发生了事故。
“怀谕世子当时同怀明、怀熙、怀清三位世子结成一组寻找猎物,在那之前的几天山中雪下得很大,地上积雪几乎及膝,几个人猎得高兴,不知不觉中便出了皇家别苑的控制范围。
“这山上有很多猎户布下的捕兽陷阱,被松松厚厚的雪掩住,不熟悉此山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因而导致几位世子行至一处山凹时一不小心便踩中了其中一个,怀谕世子当场就陷了进去。
“另三位世子虽未陷入却也身处险境,各自只顾自己逃生,情急下也顾不得他人。这三人逃上地面之后才发现怀谕已经落入了陷阱底部,待要相救时却发现旁边山壁上出现了山体滑坡,大量的雪块石块正在往下滚落,若不立即离开,只怕就要被活活掩埋。
“三位世子……为了自保,抛下了苦苦求救的怀谕世子,躲进附近的一处山洞避难,待滑坡结束后再返回去寻,怀谕已经被埋在了雪下。尽管这三人随后立即赶回别苑来搬兵救援,却早已来不及,怀谕早在雪与泥石的掩埋下窒息而亡。
“临死之前,怀谕心有不甘,咬破手指用血在自己衣襟上写下‘怀明,怀熙,怀清,见死不救,铁石心肠,吾化鬼不忘!’的话,见者无不心寒,因而这事便不胫而走,整个皇族几乎无人不知,然而自保并不触犯律条,至多皇上叫去御书房训斥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怀谨与怀谕兄弟情深,乍闻噩耗时曾数次哭昏过去,之后又有几回带着兵刃要去找怀明三人拼命,都被人强强拦下了,皇上听闻此事便借口派他去边关历练,将他调离了京都,一去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回来参加每年在这别苑的聚会,竟似忘了那件事一般,也不与怀明等人理论了,反而染上了自大、爱炫耀的习气,一副纨绔派头,倒与怀明几人能相安无事。
“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怀谨就此将怀谕之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怀明死在房中,怀谨又在凶案现场被人当场抓获,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必然是他,如今已经被九王爷派人看守住了。”
逸王爷将前因后果述说完毕,楚龙吟听了反而坐起身来,我连忙拽过枕头给他垫在身后,让他倚在床栏上,然后又给他掖好被角,才要去把壁炉的火烧得旺些,却被他握住手,眼底满是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却向逸王爷道:“这里面有一点甚是可疑:倘若怀谨世子真想杀怀明世子的话,为何不寻个没有旁人在场的时机呢?怀明世子房中有小厮在,这是谁都能想到的事,怀谨世子借口将小厮调离,而后进房杀死怀明世子,这难道不是掩耳盗铃么?若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不想让那小厮阻碍他杀人,而对于自己是否事后会遭刑罚毫无所谓的话,那他又为何矢口否认人是他杀的呢?此处甚为矛盾,不好轻易断定凶手便是怀谨世子啊。”
逸王爷看了看我俩交握在一起的手,似嗔似笑地瞪了楚龙吟一眼,才道:“你说得不错,所以九王爷的意思是一边将怀谨看守起来,一边组织下人们在别苑内外搜寻有无可疑之人,这事暂时先按下来了,一切也只能留待我们脱困之后再行细查了。”
楚龙吟闻言道:“最好多派些护卫怀熙、怀清世子的人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逸王爷点头:“已经安排了,九王爷令怀熙和怀清在出谷前最好都待在自己房内,若要出门,身边务必跟随四名下人,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楚龙吟攥了攥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着看我:“你这丫头身边向来好招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如今此处出了命案,不许你再单独出门,听得了?”
我拍拍他的手:“知道了,你啊,病着也不省省心!”
楚龙吟眯眼一笑,伸手在我的脸上捏了捏:“省下心来干什么?心本就是要用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的,我这还嫌心用得不够呢!”
我握住他的手,低笑了一声:“病着还是油嘴滑舌不老实。”
“咳!”逸王爷一声干咳,好笑不已地看着我和楚龙吟,“你们两个真把本王当空气了么?!甜言蜜语的留待以后再讲罢!”
楚龙吟也不理他,只管笑眯眯地伸手替我整理鬓边的发丝,揉揉我的耳垂儿,捏捏我的鼻尖,最后明目张胆地扯过我的手凑至唇边亲了一口。
逸王爷早气得转过身去端着杯子假装喝茶,我拍了楚龙吟一下用目光嗔他莫要发坏,眼底满是柔情,心里却带着苦涩。我知道他的轻松和玩笑是用来抚慰我的,他用亲昵的小动作告诉我他并不在乎我的失贞,他仍把我当成从前那个清清白白的我。可他不在乎不代表我就可以不在乎,一个人从一出生就被道德灌输进思想,以至于无论怎么开导自己都无法从潜意识里拔除那种自恨感,那种曾被一个男人无数次染指、如今又转投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所带来的羞耻心。
我劝自己错不在我、无需考虑羞耻,我鼓励自己有权力去追求幸福,可我终究还是个被世俗礼教禁锢住的俗人,我无法短时间内完全接纳楚龙吟,内心所谓的道德感在鞭笞着我,它说:你才从他弟弟的身下爬出来,这么快就投入了他的怀抱,你不会觉得别扭么?不尴尬么?只有天性放荡的女人才不会在乎自己的肉体几易其伴,你这么看轻自己,又怎能得到他的尊重?
——错不在我,我凭什么要为别人的过错承担放荡的指责?凭什么不能干脆利落地抛弃过往、勇敢迅速地投入幸福的怀抱?
——错不在我,可我毕竟失了贞洁,这是女人的第二生命、甚至超过了第一生命,我怎么可以不在乎?我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说放就放?不在乎就是不自重,不自重就没有自尊,没有自尊我又有什么资格重新获得一份干净的爱?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令我饱受煎熬,为了不使楚龙吟担心,我把这煎熬强压进心底,脸上笑着,装作已经完全放下——我知道楚龙吟绝不会嫌弃我,我只是难过自己这一关。
转身去把炉火生得旺了些,倒了杯热水递给楚龙吟,正掏了帕子替他揩唇角的水渍,就听得外面门响,却是楚凤箫进得房来,目光在我和楚龙吟身上掠过,眼底浮上一抹不满,却未在脸上表露,先向着逸王爷行过一礼,见逸王爷淡淡地便没有多说什么,只管走到床畔来在楚龙吟的脸上打量了打量,道:“大哥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好多了,凤儿,坐。”楚龙吟看见了楚凤箫眼底血丝,语气间不由柔和下来,一指床边椅子,“去案发现场看过了?”
楚龙吟还是了解楚凤箫的,事实上这哥儿俩都是一样的习惯,有罪案发生,总要先弄个明白,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身边之人的安全。
楚凤箫将头一点,先望向我,柔声道:“情儿,能替为夫倒杯水么?忙了一早上,有些渴了。”
他当然是故意的,“为夫”二字清晰分明。我起身往外间走,见子衿候在那儿,便淡淡向她道:“你们二爷要水喝,你进来伺候罢。”
子衿狠狠瞪了我一眼,快步跟进里间来,我转身回来坐到逸王爷身旁,替他把杯中茶倒满。楚凤箫坐在那里有些僵,脸色愈发阴沉,楚龙吟不忍,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一下,道:“结果如何?”
楚凤箫语声有些梗涩地道:“怀明世子确系刚被杀害,我去查看尸体的时候尸僵还未曾出现,致命伤在胸口,是从正面用刀捅入的,房内琉璃窗碎了,根据落在楼下的碎片来看,是被人从屋内向外打破的,另在楼下拾得溅满血迹的外衫一件,想来是凶手所弃。”
楚龙吟舔了舔发干的唇,道:“这不是很奇怪么?如果凶手当真是怀谨世子,他把沾了血的外衫扔出窗外显然是想销毁证据,但又为何不好生推开窗子却非要打碎琉璃呢?因此而造出的声响岂不更容易把旁人引来么?”
楚凤箫只是沉默不语,逸王爷则道:“此案确有蹊跷,只有待脱困后出去细查了。你好生歇着罢,我与情儿有话要单独说,午饭时再过来。”说着便站起身,示意我同他一起走,我知道他是为了帮我甩开楚凤箫的纠缠,因而也不多问,只向楚龙吟点了点头,跟着逸王爷出门去了。
楚凤箫没有阻拦,而且他也无法阻拦。一出门,我便叫过一名侍女,嘱她留在楚龙吟房里随时伺候,不得擅自离开,而后便同逸王爷回了他的房间。
“丫头,你就在里间睡罢,为父在外间守着你。”逸王爷行至床边就要替我铺被,慌得我连忙过去抢下来:“父王怎能亲自动手,情儿自己来!父王也歇歇罢,我这里不妨事。”
逸王爷拍拍我的肩头:“先躺躺,今儿大家都起得早,早饭还没做得,待会儿我叫人送到房里来,咱们爷儿俩自己吃。”
虽是这么安排了,奈何我这一躺下就一直睡到了午饭时,逸王爷说看我睡得像头小猪似的便没忍心叫醒我,梳洗过后同他一起又去了楚龙吟的房间。却见楚凤箫还在,子衿和那名侍女在外间守着,里间只有这哥儿俩,我和逸王爷进门的时候见这两人的面色都很沉,许是私下深谈过了什么,我只作未曾察觉,走上前伸手替楚龙吟试额头的温度。
然而不等我的手触到楚龙吟,坐在床边的楚凤箫便一把握住了我的腕子拉了回来,硬声道:“大哥已经好多了,情儿。”
我想甩开他的手,可他却握得紧紧不肯松开,一对布满血丝的眸子直直盯着我,气氛突然僵持起来。
“凤箫……”楚龙吟才刚开口,却被楚凤箫冷声打断:“大哥,这是小弟的家务事,我夫妻两个自行解决就是,不劳操心!”
一句“家务事”使得逸王爷也不好插手了,毕竟此时在名义上我还是他的妻子。见他如此这般,我索性将心一横,咬牙道:“楚凤箫,有种的你就同我在所有人面前对质——看看你我的婚姻关系究竟成不成立!”
“情儿,你要让我说几遍?”楚凤箫绷着脸,眉目俱寒,“你我亲也成了,天地也拜了,甚至孩子都有了,整个清城百姓都是你我婚姻的见证人,如何不成立?”
“那是你让子衿假扮我的!是假的!”我怒吼。
“有谁证明?”楚凤箫仍旧面无表情地问。
我再一次败在“证明”上无言以对,直气得浑身哆嗦。逸王爷在那厢沉喝道:“楚凤箫,放开情儿!”
楚凤箫慢慢偏过头去望向逸王爷:“父王,小婿拉自己妻子的手也触犯律法么?”
“你拉你妻子的手,自然不犯律法,然而若顶撞本王之令,那便是杀头之罪!——放开!”逸王爷声色俱厉,已是动了真怒。
楚凤箫忽然笑了,一手仍攥着我不肯放,另一手却探入自己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向逸王爷缓缓笑道:“父王,小婿怕是要令您失望了,您且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