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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推荐 皇后大道(吴君)

《皇后大道》 文\吴君

选自《中国作家》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吴君:女,黑龙江人。研究生毕业,曾在多家期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有为年代》《不要爱我》和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等。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深圳。

十五年前,家住深圳沙一村的陈水英没有成为香港人的老婆,是阿妈的一块心病。

当时有许多姐妹都嫁过去了,陈水英却还留在村里。原因是没人为她搭线。她的朋友阿慧出嫁那两年,陈水英性格变化很大,似乎外面的热闹与她无关。不过再想想,又能理解,陈水英从小在西安大伯家生活过一段时间,想事做事,跟沙一村的女孩有些不同。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染上了北方人的毛病,傻乎乎,没心机,缺乏人生规划。大了不说,就说小事,那个年龄的女孩,喜欢嘴里放一块话梅或口香糖,说话的时候散发一种淡淡的芳香。陈水英则是弄一包葵花子,放在包里,没事的时候便掏出来,搞得嘴唇和一双手黑糊糊,包里连张干净纸都找不到,没有一点斯文气。阿慧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喜欢陈水英,愿意找她玩。这让陈水英很感动,把心里话一股脑掏出来,还把自己在西安学到的包饺子,教给阿慧。阿慧也乐意学,可惜家里的面粉太少了,她们只好到海边挖一些泥回来包着玩。那时候的海还是海,甚至比较蓝,没有被开发商填成陆地,盖成豪宅。

陈水英在北方待过,受过不一样的熏陶,喜欢玩点不一样的。有一天,陈水英在沙子上面写下了“友谊”两个字,逼阿慧念,还说念对了赏一包瓜子。她明明知道土生土长的阿慧只会讲土话,也很少用这种酸词说话造句。

跟她预料的一样,阿慧的脸憋得发红。每次念完这句,陈水英都要学着阿慧的发音再念一遍,阿慧知道陈水英在捉弄她,于是装出生气,追打陈水英。陈水英则甩掉了鞋,笑着,撒欢跑在前面。那时候的天异常干净,有些蜻蜓在海边飞来飞去,阿慧见了,停下脚,伸出食指,等待蜻蜓,她不捉,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在指尖上打转、停下,再飞走。

陈水英的手跟着季节走,冬冷夏热,只有阿慧不嫌弃,夏天时陈水英把发烧的手放到阿慧冰凉的手臂上,阿慧都忍着,最多瞪陈水英一眼,想铁板烧猪肉啊!

陈水英知道阿慧会这么说,继续嚣张:“是啊,我想吃呀,还是上等嫩猪呢。”她享受阿慧那只手高高抬起,再轻轻地落在她皮肤上面,对于陈水英来说,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

后来,陈水英随便找了个男人结了婚。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很平静。女儿考上高中住了校,她与丈夫再没话讲,分了居。陈水英的计划是,旅游回来,就去办手续,让自己身心自由,从头再来。至于为什么不敢公开,除了担心影响女儿学习,也怕惹外人笑话,毕竟年龄上没了优势。这次去香港也是为这事。当然,也是阿妈的意思。陈水英离婚之后,阿妈像是重新有了希望,有事没事走过来,在陈水英的耳边念叨几句。金链子、老婆饼、靓衫、皇后大道,是她嘴里的必备。阿妈常提到的东西和地名,陈水英也喜欢。每次听了,都觉得心里也舒服,嘴上也舒服。怎么早些年没有这感觉呢。她觉得这些名儿起得洋气,有香味,让人联想。陈水英知道阿妈这么想她嫁到香港,是因为家里没有香港亲戚,没有人大包小包带着礼品过来,让阿妈脸上无光,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街坊邻居间没有身价,就连打牌的时候赢了钱,也不敢大声笑出来。正是这个原因,她总是怪丈夫当年没逃港,不像个男人:“要是你去了香港,我们还会住在这里吗?几十年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变。”阿妈看着自己住的旧屋说。这栋旧楼,还是用村里分红的钱建的,当然也包括陈水英那一份。

陈水英的房子安在父母对面,卫生费有时还是父母替她交,这也是阿妈心烦的原因:“要是你当年嫁到香港去,哪里会这么穷啊,嫁到香港,不仅自己住洋房,连我这个做阿妈的也能享受到。”只要有机会阿妈便会念上几句。

陈水英听了也不接茬,想到自己当年没有听阿妈话,即使阿慧不介绍,也可以等等别人,才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就有些内疚。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与香港人结亲的事,哥哥和弟弟无能为力。对于这个家,她没有尽到责任。她嫁给了没钱、没技术的老公,连对方的工作都是阿爸托了人找的,他一待就是十五年,别人都已经换了几辆车了,老公还是踩着摩托上下班,陈水英觉得没面子。

阿爸不以为然,只要身体好就行。

阿妈不这么认为,说:“废话!你倒是说哪个人身体不好。”

当年阿妈总是说:“别着急嫁人,阿慧比你大三岁呢,她自然要先嫁。她过去就好办了,我托了她,还送了份厚礼呢,等闲了下来,她认识了那边男仔就会帮你介绍。”

阿妈总是跟她说:“阿慧嫁得就是好,每次回来都给她阿妈几千块港币,她阿妈身上的戒指项链全是阿慧给的。”阿慧确实是他们这个街上的骄傲。因为有了阿慧,她一家吃的用的都不同了,还拿了不少钱给家里盖楼,连哥哥们娶的老婆都好过一般人家。陈水英没有不服,只有暗中生气,怪自己的命不好。

阿慧曾经是陈水英最好的朋友,除了各自吃饭睡觉,两个人差不多都是黏在一起。有一次,陈水英和阿妈吵了架,跑到阿慧家里去睡。她像是受到刺激,只穿了一件内裤,便钻进了阿慧的被窝。那一晚,她像个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小团,伏在阿慧的胸前,脸被烤得发烫。阿慧的身子一动不动,也像是发烧。陈水英要讲的话,忘个精光。第二天醒过来,两个人的眼睛发红,显然都没睡好。

用陈水英的话说,两个人的关系属于患难与共。当然这种话有点夸张。只能说明了阿慧在陈水英心里的位置。她有什么心里话都跟阿慧说。阿慧只是听,不喜欢说,直到阿慧嫁了,再不理她,陈水英才缓过劲儿,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她觉得阿慧和自己的感情是假的,这种事,还要瞒着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得出结论,深圳妹就是鬼,没人情味,不知不觉她已经把自己当成北方人了。实际上,她在西安住了还不到四年。

谁也没有想到,阿慧去了香港便很少再回家。即使回来也是晚上,住一晚,天没亮就走,外人很难一见。逢年过节她会托人捎些钱或者东西过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陈水英不再指望这个阿慧能帮自己了,她觉得友谊是虚伪的东西。友谊需要门当户对,人家是香港人了,关系不对等了。想通了这些,她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同时离开了条件不错的村委会,去了离沙一村有点远的电影院上班。想不到,没过多久,新安电影院就说要下岗的事了。还说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反正工资都是七成。

阿妈怪不到陈水英的时候,就会骂丈夫。“香港连个亲戚都没有,女儿的事没人帮忙不说,吃的用的哪样都低人一等,人家吃老婆饼,吃荣华牌月饼,我看了眼馋还不能说。”陈水英觉得阿妈有些夸张了,老婆饼在深圳到处都有。有次阿爸买回来,惹了阿妈发火:“味道都不一样,就是想让我哑了不说话,总之,我不会收声的。你这个男人就是没用,没用!”她用土话把阿爸臭骂了一顿。逃港的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初,那几年,除了老人和小孩,在沙一村只要是男人,个个都想跑。阿爸却留在了这边。

“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这是阿爸经常受到的辱骂。

因为这些,陈水英下定决心,再婚对象锁定在香港人身上,其他人,一律不考虑。这些事不能做在明处,她希望自己像阿慧那样,订了婚了再公开,免得节外生枝。阿妈说,陈水英是过了三十岁才会用脑子想事了,也算是给阿慧那笔学费起了作用,她学聪明了。

陈水英总是恨恨地想,年轻的时候怎么没人教自己,如果早点懂事,哪会这么累。哪怕嫁个香港老头或二婚男人也好啊,费事让自己压力这么大,再说这种事为什么要等别人帮呢?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马智贤。

这次旅游是单位安排的,不仅负责一半费用,连导游的小费也由公司出。陈水英本来不想去,主要是忌讳香港两个字,直到马智贤在脑子里出现,想法才变了,她在心里说,去,一定要去。

从她想要离婚那一天,在心里便想好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马智贤。这次单位组织去泰国,别人顾着看风景购物,她的脑子里只有香港,只有马智贤。飞机到了香港,别人都报名再转道去澳门看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约马智贤见面。

马智贤是陈水英十五年前认识的一个男孩。当年马智贤陪着哥哥来到深圳相亲,相亲的对象便是阿慧。阿慧家里条件差,连个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只好借陈水英家的客厅说话、吃午饭。村里女孩找的老公多数都是香港货车司机、酒楼厨师、码头工人和再婚的中老年人,只有阿慧找的是个靓仔,据说还是大学生,去日本留过学。这样一来,家里非常重视,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吃的菜也是从最有名的福如楼订的。就是这一天,陈水英认识了马智贤。当时陈水英没有向这个方面去想,除了晚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马智贤相貌古怪,脸只有一个小长条,眼睛鼻子全长到一起去了,很像在西安看过的拉线木偶。马智贤说话很慢,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大人们说话的时候,让马智贤到客房里看影集。家里人说,马智贤太小,还是个孩子。后来才明白,是马智贤不会配合大人说假话。作为一个女孩子,陈水英也不能去到这样正式的场合吃饭,尽管她是阿慧最好的朋友。见马智贤很喜欢看影集,便一本一本翻出来。全是很久没有动过的旧照片,害得他两只手黑黑的。陈水英带着他去阳台上面洗,就这样,两个人算是认识了。路过客厅的时候,陈水英看到了马智贤的哥哥,心里猛地紧了下。那人长得一表人才,像是陈水英记忆里的北方男孩,高大英俊,非常儒雅。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和阿慧并排坐在那里,陈水英的心里很是酸楚,好像阿慧抢走了她什么东西一样。当然她不能说,只能远远听着马智贤的哥哥讲日本富士山、北海道和大学生活,偶尔还夹进一句英语。那一天的阿慧显得比平时漂亮、文静。她低着头,微笑着摆弄自己的手指。

阿慧嫁的时候,整个村都出来送。村委会把唯一的汽车也用上了。小轿车一直开到罗湖桥。陈水英记得阿慧要去的地方是皇后大道。村里人也都记下了这个名字。

马智贤留了一个电话,写在那一年的挂历上。这是陈水英主动提出来的。她害怕这些人走了,什么痕迹都不剩下。

那是一个座机电话,她打过两次,每次打,脑子里想的都是马智贤哥哥。最后的一次,她已经订了婚、怀了孩子。为什么还要打这个电话,自己也不清楚。每次都是一个老人接。讲的那些话,陈水英根本听不懂。对方也不懂陈水英讲什么,再后来也没了联系。

竟然是马智贤接的电话。陈水英一下子说不出话了。那边的马智贤不慌不忙地说,我是马智贤,你是哪一位。陈水英很兴奋,告诉他,自己是谁。马智贤说话还是那样慢,细细的,像个蚊子。陈水英有点失落,觉得马智贤连惊喜都没有,好像接了一个普通熟人电话。凭这点,她觉得对方应该不喜欢她。

陈水英选了一个离住地比较近的商场见面。两个人一见面就认出了彼此。马智贤没有变化,长得还像木偶,衣服似乎也是当年那件。看见他,陈水英又想起阿慧,阿慧是马智贤的嫂子。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好像那个包很重,压得他失去了平衡,两只脚总是站不稳。陈水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老了胖了,这样一想,便宽容地看对方了。

“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陈水英笑着说。她显得比马智贤大方。

“认识认识。”马智贤笑着,露出一排细小的白牙。两个人从商场的中间,由陈水英带着,转到了角落里。她担心在商场遇见出来买东西的同事。

“你想看电影吗?”没等马智贤回答,又说,“我想看。”她指着旁边的一个指示牌。她平时工作的地方就是电影院。不管到哪,陈水英都想看看当地电影院,并且想进去看场电影。什么片子不重要,她喜欢被电影裹挟的感觉,主要是哭的时候没人发现。阿慧的原因,这么多年,陈水英过着封闭的生活,几年前,陈水英才第一次到香港。因为谁都不认识,她只能去看电影。当时的电影院里只有十几个人。很快她便发现电影院只有她一个人了,片子没等放完,她便伴着音乐跑了出来。惊慌失措中,走进了一个地下室,四周被各种交错的管道包围,像是一座迷宫。她在里面绕了很久,才转出来,随后,她发现自己走在一条耀眼的大街了。整条街上到处都是彩灯,她好像在哪部电影的场景。

很快她便想到这是皇后大道。这样一来,她便紧张起来,想着会不会遇上阿慧呢?见了要不要打招呼?阿慧穿得应该特别漂亮,像演员那样,陈水英脑子里的阿慧被各种镁光灯照着,穿着闪着光片的裙子,嘴角上扬,面带微笑。

“好啊,我去买票。”马智贤打断了陈水英的回忆。

陈水英比较满意对方的态度。

电影院里,马智贤从头到尾盯着银幕,除了递给陈水英一瓶水,再也没有说过话。陈水英看见马智贤半张了嘴,盯着前方。陈水英不好意思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看见他还是那个样子,才碰了他的手,想试探对方的反应,发现他的手很凉,跟死人一样,没有体温。这种地方如果再握住那样一个冰冻的手,应该很恐怖。她又想起了上次的电影。她放弃了关键地方拉住马智贤的想法。再说,具体情况还不知道呢,他这个年龄或许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尽管当年马智贤说过香港男人四十以后才结婚,还说跟日本人一样。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买不起房子。

看电影的时候,她脑子里全是这件事,要不要问,如果问了,会不会很丢人,传到他的嫂子阿慧那里怎么办,她可不能再丢脸了。想到书上说香港人情冷漠,即使兄弟姐妹成了家也各过各的,基本不来往,她又放了心。

阿慧嫁了之后,只有一次晚上回家,遇见过陈水英。当时,陈水英正挺着六个月的身孕。两个人都显得尴尬,连招呼也没打。

她根本没有心情看电影了,分明是熬时间。出来的时候,正好对着商场的化妆品,陈水英对着范冰冰的巨幅头像走过去。像是跟谁斗气,她想给自己买瓶眼霜。因为有人看着,心里便有了奇妙的变化,她为自己挑了一个最贵的。马智贤跟过来,主动提出付账,陈水英说:“不用不用,我有钱。”

马智贤看到价格才不争了,笑着说:“噢,我知道了,公司会给你们报销。”陈水英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想,你怎么不到深圳看看,那边发生了多大变化啊,什么报销啊,就是看多了那些造谣的报纸,大陆人难道连一个眼霜也买不起了吗?你们连普通话都没有长进。她想起接电话的老人,粤语不会听,普通话也不会听,她不能想象这个年代还有这种人。转过头,她又想到自己,阿慧让她伤透了心,包括这次,她也只到过香港两次,尽管来往很方便了。

马智贤像是没有明白陈水英的话,看着她笑。他这一笑,陈水英也就不生气了,她理解马智贤为什么相貌没有变了,因为单纯,没有那么多心计。这样一来,她很想试试他。她让马智贤带自己到公园走走。一进到公园便发现跟深圳的差不多,除了老人、出来晒太阳的菲佣,就是捡垃圾的。这样一来,她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到了拐角处,她便拉了马智贤冰冷的手,让马智贤抱自己。马智贤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腿脚却显出了僵硬。陈水英很高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有了主动权。被陈水英拉扯着,两个人挨到了一起。马智贤显得很激动,张开小嘴说:“我还是第一次跟女仔这样抱呢。”

终于托了底,说明对方还是单身,这让陈水英兴奋起来。她觉得香港这种晚婚的风气就是好,不然,马智贤怎么还能留到现在。又一想,他这种年纪还是单身,有些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条件好,还是不好,她有点犯糊涂。

她想跟阿爸通个电话,说说自己的事,想想又放弃了。陈水英跟父亲关系还算好,偶尔也能说两句话。只是后来,他不支持陈水英离婚,才让父女关系疏远了。阿爸和她一样,对香港两个字过分敏感。每次有人提,他都会低下头,脸色也变了。只是不久前突然冒出个香港亲戚,阿爸表现得很平静,让她吃惊。倒是阿妈忙前忙后,大呼小叫,想让街上的人都听见。她最遗憾的是原来的老村民都搬走了,或是炒股成了穷人,怕见人,消失了,没人跟她分享这份喜悦。当时陈水英正掏钥匙准备进门,发现父母和自己的门之间有一双脏乎乎的破鞋。她一边猜想着是谁家狗叼过来的,一边把它们踢到了楼下。

推开家门吓了一跳,有个光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陈水英赶紧出门找鞋。

看见陈水英进来,对方举着电话愣住了,任凭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孩声音。据说是这边认识的四川女孩,他想娶了做老婆。

好在阿妈端着一碗排骨汤进来,笑容可掬地做介绍:“这是你阿叔,香港的,快叫阿叔。”

陈水英笑得有些勉强,心里想,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阿叔了?从来没听过。“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一直没联系,你阿爸有这么一个好亲戚也不跟我们说一声。”阿妈高兴得手舞足蹈。

此人再用电话的时候,陈水英跟阿妈说:“香港人那么有钱干吗不用自己手机?”阿妈说:“让他用吧,我这是帮你呢,让你阿叔在香港帮你找老公。”

这回陈水英不做声了。

陈水英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生了气。她觉得自己非嫁个香港人不可,否则真的好像差过谁一样。

这次陈水英很大胆,主动提出住到马智贤家里。除了节省开支,也是想看看马智贤的家底怎样,算不算有钱人家,还有那个接电话的老人到底是谁?她需要知道这些。除此之外,她希望第二天马智贤带她逛逛街,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回深圳。

马智贤站起身,走到远处打了两个电话后,同意了。

车转来转去,陈水英晕头转向,完全不清楚到了哪里。最后,她竟然被送到了阿慧家里。

她打开门的时候,陈水英惊得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倒是阿慧早知道她要过来的样子,没有慌张。

阿慧也变了,皮肤还是很白,可是变得特别薄。不知为什么,她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把皮肤映照得陈旧、泛黄。这种服饰与香港人的穿法格格不入。陈水英觉得阿慧笑的时候,嘴角生硬,显出了几条法令纹。没等放下行李,她就招呼陈水英吃饭。陈水英确实饿了,眼睛盯住饭菜。桌上除了一盘小虾,还有三条排列整齐的红彬鱼。陈水英吃了半条后才想起自己失态,尽管吃饭的只有她们两个。因为心里有鬼,还惦记着人家老公,要问的便一句也没出口。比如,你老公呢?她猜想,马智贤的哥哥可能出差了。阿慧一直躲避陈水英的眼睛,说:“吃呀,不用担心,还有啊。”她指着盘子里的另外两条。

回到房里,发现刚刚还在的电话机不见了。显然是怕她使用,收了起来。陈水英心烦,又说不出来,躺在床上生了一会儿闷气,才睡着。

前一晚约好了逛街,阿慧站在陈水英床头时,陈水英一时间恍惚,像是回到了过去。当年阿慧也是这样,站在床前等陈水英上学,任陈水英磨磨蹭蹭起床,刷牙,洗脸。

两个人站在路边很久都没见到巴士,又不想说话,便显得尴尬。再后来,陈水英有点累了,身上开始发黏,心里想,才几个钱啊,用得着这么省吗?说了句:“还是坐的士吧,我这儿有散钱呢。”

阿慧笑了说:“马上到马上到。”

看看阿慧也急得额上出了汗,陈水英只好不催了,暗暗打量阿慧。她发现阿慧的眼袋很大,由于瘦,脖子上面露出了青筋。

不知过了多久,才来了一辆中巴,阿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陈水英走在前面。陈水英没有张罗买票的事,她想起当年,家里把客厅借给阿慧相亲,她才得以到了香港,这个情阿慧必须还的。

两个人并排坐上中巴的时候,陈水英忍不住讲了几次沙一村土话,每次阿慧都是用香港话回答。这样一来,陈水英不再开口,两个人都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阿慧打破僵局说:“你还是叫我马太吧,我不习惯那个名还有那些土话了。”

下了车,陈水英昂着头,走在前面,她不想和阿慧说话。转了一圈,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想起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人街。陈水英发现,这里的衣服全是深圳东门的商品,十几块钱就能买到,包括皮带,手袋,还有一些装饰项链。

陈水英走到一半就累了,她说:“有没有那样的地方,卖化妆品,还有名包?”

“有啊。”阿慧伸出手指了指隔壁的这间。

“我是说LV、GUCCI那种。”说完这句,陈水英自己都吓了一跳,平时,她根本没想过买那些,价格太贵不说,款式也不喜欢,如果真的去那里,自己该如何收场。

“也有啊。”阿慧站起身指着另外一家店说,“你看都有啊,还很多。”陈水英故意装出轻松:“我说的不是假货。”阿慧想了想,说:“那还得走很远的路,你去不去?”

“算了算了,不去了。”陈水英心烦,想早点回去。平时陈水英花钱不会大手大脚,没想到阿慧这么小看自己。她觉得阿慧又穷又装,除了电话,连放在洗手间的一瓶凡士林也被收了起来,现在谁还用那破玩意,又不是十几年前。出门前,餐桌上那吃剩的红彬鱼,她用眼睛数过,还是前一晚的两条半,排得整整齐齐。她真想伸出手指数数,让对方难堪,让阿慧明白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寒酸,连深圳人的一半都不如。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自己当年跑到阿慧面前,哭诉心事,为了讨好阿慧,托她帮自己介绍香港人,用省下来的钱封红包的事不禁后悔。那时她才工作不久,没有什么积蓄,更主要的是,说了些低三下四求人的话。那两年,谁都看得出,陈水英在等阿慧的帮助,最后什么也没等到,让她成了困难户,最后草草打发了自己。过了很久,自己那些破事还被村里人拿出来取笑。总之,自己的人生被阿慧彻底毁了。

晚饭由马智贤和阿慧两个人买单,说是给陈水英饯行。地点安排在一个英国人开的餐厅里。

进门前,阿慧拉住陈水英乞求:“回去别提我啊,你和马智贤约会的事我也替你保密。”

陈水英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么多年过去,阿慧连点愧疚都没有,还要在她面前装。她明白两个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在那儿,陈水英见到了马智贤的哥哥。他还像当年那样白净,只是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他穿了一件燕尾服,像舞台上的指挥那样,显得非常古怪。他的手指还像当年那样细长白嫩。前一晚也不知他住在哪,一点声息都没有,突然就冒了出来。他一上来就说喝日本青酒,还说要像当年在京都那样,加上冰块。陈水英喝过这种酒,觉得此酒有股邪劲,刚喝的时候甜蜜,轻柔,到了后面则会让人头痛欲裂,魂飞魄散。

看见阿慧过来劝阻,连眼神都用上了,还交代服务员说只喝饮料,连征求她的意思都没有。陈水英突然动了怒。改了不喝酒的主意,笑着对马家哥哥:“喝呀,咱一醉方休吧,我就是喜欢日本酒,过瘾!”

见阿慧脸色已经变了,陈水英更是得意。

先是敬了马智贤哥哥几次,随后,她和他划起了拳。

马智贤过来拉她,劝她少喝点,别醉了。陈水英的头已经晕了,她笑着拈住对方下巴,摇了几次。她就是要做给阿慧看,虽然当年她输了,此刻,这俩兄弟却听着她陈水英的指挥。她就是要气阿慧,让她再得意,让她再不顾陈水英死活,抛下她十几年,自己只有再厉害一些,才能打击到她。这么多年,谁都在欺负她,她受够了,单位的、阿妈的,更主要的是阿慧留给她的一切,总之,她需要痛快一次。

马智贤的哥哥又提到富士山的时候,陈水英已经彻底醉了。她站到椅子上面,用一张报纸卷成话筒,把当年在西安学的一首日语歌《北国之春》,大庭广众下唱了两遍。

酒还没有喝完,马智贤的哥哥便旧病复发,被送去了医院。

马智贤一家也是当年逃过去的,为了领到救济,马智贤和父亲还住在贫民区。父子二人同住一间卧室,这也是他把陈水英带到阿慧家里的原因。马智贤的父亲从来不说家乡话,听见乡音就装聋作哑。为了面子,他从不和村里人联系,也不回深圳。之前是因为自己不敢,后来是阿慧不同意,还威胁说,如果联系,她就要跑掉,再不回来,让他们的儿子变成寡老,重新送回精神病院。阿慧每天一早都要把包好的饺子,一家一家送到茶楼去。有时还会接一些大陆客,把他们带到假货市场挨宰。现在开放了,来往很方便,钱不容易赚了,提成也不容易拿,主要是假货被发现后,除了退钱,她还要挨打。阿慧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正因为这个,全家人都怕她,她也早成了一家之主,马智贤的哥哥被关在小黑屋里,也是她的主意。

陈水英问:“她怎么不回深圳呢?”

马智贤说:“也回,经常早晨过去,买些便宜的肉和蔬菜带回来,包了饺子再一家一家餐厅去推销。”这是家里的生活来源。

陈水英庆幸离开的前一晚,把身上喝的茶叶和感冒药都留了下来,放在餐桌上说:“不想带了,放在身上太累。”她还想对阿慧说,“内衣重新买一件吧,你那个变了形,要对自己好一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回到深圳当晚,陈水英把在香港见到阿慧的事跟阿爸说了。

陈水英第一次见到阿爸喝这么多酒,还给陈水英倒了满满一大杯。他说:“你以为当年我没逃吗?刚下去就被浪打了回来,个个都骂我怕死。这些年没人看得起我,包括你阿妈,那滋味比死还难受。”阿爸又说,“阿慧那男人有癫痫病,我看第一眼就知道了。不敢说,怕被人打死。她哥哥弟弟都很凶啊,要用阿慧给自己换老婆呢。他们家未必不知道这些啊。阿慧落到眼下这步,我有责任,我真是该死啊,如果当时说了,最多也就是挨顿打,也不会让她受苦啊。”

看见阿爸这样,陈水英红了眼圈,说:“去香港之前我还恨她,怪她说话不算,不帮我。直到见了那些印着‘友谊水饺’的小卡片,心里的恨全没了,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

当晚陈水英把女儿和侄女从学校叫回来,吃东西。陈水英指着照片介绍,还特意提到了皇后大道。

因为想到阿慧,她的声音变得忧伤。女儿先头没什么反应,一直忙着从糕点中寻找果粒,直到发现陈水英情绪异常,才停下,安慰道:“听你们说了好多年,什么皇帝皇后,怎么听都是老土的道儿。”

透过泪水,陈水英看见女儿,正拿着一颗草莓,对着太阳光晃动,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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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中他冷血无情,冰冷霸道,对她,却腹黑、温柔;传说中他不近女色,却让她每天早上都下不了床。她无意间睡了他两次,他就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她小时候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天哪!这叫什么事!?原谅她承受力不够,承受不了!他去她家,直接把她拉回了他的别墅,她的父母竟一点也没有拦着,她真怀疑,她是他们亲生的吗?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她送人了呢!!!
  • 棋盘战争:杀戮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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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奇怪的电子邮件引来了更加奇怪的两个警察。什么什么?威逼利诱一个以赛车为业但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普通小青年去当恐怖行动卧底真的没问题?你们到底是多缺人啊……什么超自然异端调查局?什么人造吸血鬼?什么黑色北斗军团?这是一场黑与白的博弈。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道上,没有绝对的黑亦没有绝对的白,灰色,无疑是智者的颜色,然而在宿命的两端,耶和华与路西法的较量已然展开。若是还存有恶魔的对立面一定是天使这样想法的人类,小心了,说不定看到真相之后,你已然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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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嘉恨则,是永嘉琪,亦是七琪,拥有多重性格,多重身份,那么,到底那个才是她?。他,崔弦佑,临拉彼斯的No.1校草,帅气多金,放荡不羁。他们从相识到相恋,当他伤了她,她离开了他,才知他已爱她入骨,可她却已消失不见,再次相见,她又该如何?他们的爱恋又将何去何从?最后的结局又该如何?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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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一册有关人生哲学的通俗故事读本,汇集40余个精短的小故事,由《读者》重点签约作家鲍尔吉·原野专门撰写。全书文字隽永,哲理深蕴,图文互动,时尚可人。符合青少年读者的阅读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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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蛮的相府千金,霸道任性,却遇上了一个王爷的冰山之子,对自己爱搭不理,姐就是要占有你,让你给姐跪下唱征服!--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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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御岳

    本是青梅竹马本是两小无猜,后来却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江湖柔情并不是那么真实,她可懂?他爱她,她可懂?他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她可懂?她不懂。非常不懂。那么,他亦懂?她恨他入骨,他可懂?她亦爱他深入血液,他可懂?可是,他不懂。谁都不懂,因为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女少年了。因为,他们不再是对方最清楚的镜子了。双御岳之间的爱情,是死还是生?问他,你要江湖还是美人?问她,你要报仇还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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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舞噬苍穹

    一块祖传的玉佩带着他来到一个新的大陆!九死一生!脚踏鲜血染红的大地!杀出一条至尊的道路!成为大陆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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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债,欠不欠,不由天,由你;有些债,还不还,不由你,由天。鬼魔横行,老赖勿进,欠债还钱,欠情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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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叫做爱,只有淌过心灵,触动内心的付出才叫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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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之鬼修仙途

    (本书无男主)她本是世家嫡女,修仙之才,何奈母亲软弱,庶姐不喜,亲爹遭嫌,从此,明珠蒙了尘,光芒渐暗,谁知遇到了他,心里灰暗的一角重新燃起的火焰和爱的深渊,为情覆灭,为爱惨死。一朝初醒,恍若黄粱一梦,却惊醒梦中人,从此明珠耀风尘,修仙步步来,女配不减当年风采。欺她无依无靠,没有本命法宝,更无师尊教导,她便告诉你什么叫真的的无依无靠,没有本命法宝,更无师尊教导!总之女配升级路漫漫,过程及其虐心,她会让你见识什么叫做实力!什么叫做倔强!什么叫做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