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边,凉亭下,林木森靠在摇椅上,从身边的矮桌上取了一片冰镇的西瓜。
“果然,还是在最热的时候吃冰镇西瓜最舒服。”林木森咬了一口沙瓤的西瓜,喟叹出声。
“吱吱”,六耳捧着一片西瓜,抬起头,猴脸上都是红色的汁水,也赞同地点点头。
林木森看着满池亭亭玉立的白莲,轻声呢喃:“差不多是时候该离开了,然而确实有些不舍呢,因为做一个田舍翁其实也不错;不过还是得跃出井外,去见见世面,你说是吗,六耳?”
“吱?”六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揉了揉六耳的脑袋,林木森陷入沉思。
他如今已经是离尘第七阶了,而柱子也有离尘第二阶的修为,修行速度虽慢,但是却格外扎实。
至于空,他在几个月前,积雪化尽的时候便度过了天劫。
他脑海中关于那天的记忆依旧清晰:厚重的云层不断翻滚,一道道落下的紫色雷电,站在山间兀立着的高傲的白鹿,似乎这毁灭天地的威能也不能磨灭他的傲骨。
宗师境啊,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层次呢?林木森心中也十分憧憬。
又看了看蹲在矮桌上的六耳,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可以进入离尘境界。
是的,这三年以来,他终于发现了六耳的与众不同,隐藏在六耳身体中的秘密。
那个黑洞,吞噬一切的黑洞..
六耳腹下丹田之处,是一处黑洞,这三年来,六耳吃掉的灵药的药力都被这黑洞吸收;他收集的太阴之精与太阳之精也被它吸收掉大部分,而自己最珍惜的无属性晶石也被六耳吸收掉了不少,要知道自己一枚晶石也能吸收好些天,而六耳瞬间就能将那蕴含丰沛能量的晶石吸收得一干二净。
这三年,‘通天’凝结出来的晶石能量等级似乎更高了些;空间中的土壤也有像前世传说中的五色土转变;空间的灵气更加充裕,种植在空间中的灵药和其他灵植生长得更好。
林木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夹杂着白玉莲的清香:“真香啊,可惜等我走了之后,没有灵气的滋养,这一池子荷花终究不会再像这般让人沉醉了。”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惋惜。
……
明月当空,遍地虫鸣。
林木森踏着玄奥的步法,绕过一颗颗高树,越过一块块山石,朝着白鹿原的方向前进,他肩头上蹲着安静的六耳。
……
进入结界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身体周围浓郁的灵气,这情况比起三年前来说要好上许多了,或许再过十数年,这里便会成为一个小福地。
“你来了?”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对,我来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明日我便打算离开,我想出去看看,看看我不曾见过的景色,想遇见我应当遇见的人。”
“你呢?你又有什么打算呢?”他抬头看着在自己对面的白鹿。
“我?我还会再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不过我相信,我们迟早又会见面,无论你在始源大陆的哪一个角落,我们终将再遇、终将重逢。”空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优雅地声调。
“我们认识了四年多,可我从未见过人形的样貌,我是否可以看看你人类的模样?”他询问道。
“达到王者境界,我才能褪去兽身;不过现在我却是可以变幻出今后人类的模样。”空轻声笑道。
话音刚落,一阵烟雾弥漫,白鹿的身形缓缓虚幻,待到烟雾消散,林木森终于看到了空人类的模样:峨冠广带、宽袖长裾;白发及腰,金眸高傲。
“果然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遗世独立,不染烟火。”林木森微笑。
“空,你会演奏何种乐器?”他问道。
“笛,我擅长笛。”
“哦?我从未听过空演奏过长笛,毕竟你我相见之时,你总以白鹿之身与我相见。”林木森询问:“不知道我是否荣幸听你演奏一曲?”
“可。”
空抬起左掌,一只系着青色细绳的白玉长笛就出现在他的掌心。
长笛横在空的嘴角,他修长的手指轻动,低沉疏旷的曲调缓缓奏出。
林木森倏地想起自己与空的相见;与空一同镇压磨灭“念”;在空的背上感受呼啸而过的风声……
而今他们将要分别。
笛声渐渐高亢,然后戛然而止。
空准备将长笛收好。
“空,能否再吹奏一次?我愿为空和曲而歌。”
“可。”
同样的曲调再一次响起。
林木森找到节奏,击掌而歌: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丝竹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奏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①
少年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灵性,歌声起伏,伴随着长笛奏出的乐曲,配合得天衣无缝。
歌声和笛声近乎同时终了。
“此曲为何名?”空问。
“名为《西北有高楼》”。他答道。
“为谁而作?”空问。
“为你我而作。”
空微笑不语,金色眼眸注视着林木森,目光温和而又深邃。
“今夜良辰美景,风景如画,佳人如你,不若我们二人畅饮一番可好?”林木森提议。
“善。”
“可有美酒佳肴?”空问。
“有九酿之美酒,有八珍之美馔。”林木森应诺。
他席地而坐,六耳从他肩头跳下。
看向自己对面的空,他伸手示意:“坐。”
空亦如林木森一般席地而坐。
林木森取出白绸,铺在草地之上,从空间中取出蒸馏十数次的灵酒,列出自己用各种灵药和种种材料精制的美食。
取出三只白色瓷碗,两大一小,将小的放在六耳面前,将两只大碗分别放在自己与空的身前。对空说道:“男儿志在四方,长歌纵酒方显年少轻狂!”
“今夜我为你斟酒。”林木森拔掉酒缸的封盖,朝身旁一扔;然后倾身将空身前的大碗注满美酒,又替自己倒满美酒,顺便也为六耳倒满小碗。
“干!”林木森将白瓷碗中的灵酒一饮而尽。
“果然是好酒,自我酿成至今已有两年,而今夜却才喝到此酒。”
“确实是难得的美酒。”空同样将碗中的酒喝光。
“让我为你倒满。”林木森又将二人的瓷碗倒满美酒。
林木森又从自己须弥空间中取出青竹箸、白瓷小碗。
用白色绸缎细细擦拭一遍,双手捧至空的面前。
待到空接了碗筷,林木森又夹了一粒虾仁,沾了酱料,放入对方的碗中。
“我素来爱吃虾,也擅烹制虾,这大虾是我在一处大湖中所获,你尝尝?”
空夹起碗中的虾仁,放入嘴中,轻轻咀嚼,缓缓咽下,评论道:“虾极鲜,料颇美,阿森手艺令人惊讶。”
“今夜所用食材并非顶级,待我他日鱼跃龙门,登临绝顶,必当为你烹制天底下最绝顶的美食!”林木森夸口。
“一言为定?”空神情略微恍惚。
“一言为定!”林木森应下诺言。
……
“我与你一见如故,不若就以天地、星月为证,结为兄弟?”林木森微醺,看向空,提议。
“此亦我之所想、所愿。”
“那好!”林木森跨过铺在地上的白绸,踢倒了酒缸,踢翻了瓷盘;美酒从酒缸口汩汩流出,美食洒到白绸之上。
空摇头微哂。
林木森握着空的手腕,将其拉起,牵到空地处。
林木森双足跪地,举起右手,伸出三指。
空亦跪地,举手,伸指。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林木森以天地为证,与九色鹿一族之鹿空结为兄弟,鹿空为兄,我为弟,死生不离,生死相依!”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鹿空以天地为证,与人族之林木森结为兄弟,林木森为弟,我为兄,死生不离,生死相依!”
林木森只觉得在誓言发完的那一刻,自己的道心似乎被冥冥中的天道束缚,只要自己违背誓言,下场定然很惨烈。
他转过头看着空,喊道:“兄长。”
“小弟快起来吧。”空起身,顺道将林木森托起。
“如今我们结为兄弟,你即将远行,我便赠与你一件护身之物。”空从自己空间中取出一物,将其挂在林木森颈间。
林木森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对系在红色丝绳上的小巧的深色鹿角,便知道这是空在上次渡天劫时所褪去的,便欲将其脱下,还给空:“兄长,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
空阻止了林木森解下丝绳的动作:“难道你不知道,兄长赐,不得辞吗?况且我族至尊遗留的至宝在我手中,若是你要,他是兄长登临巅峰,兄长两只化成至宝的鹿角都可以给你!”
“兄长……”林木森心中极为感动。
“无需小女儿一般忸怩作态,收下便可。”
“我听兄长的。”
“我亦有一物要赠与兄长,只是小弟如今修为仍在微末之境,没有什么好物,期望兄长莫要见笑才好。”
“小弟所赠,为兄定然会珍藏。”空说道,面露微笑,神态自然。
“都说‘君子如莲’,兄长这般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定然是当得上这样的称呼。”林木森从自己的空间中取出一朵白玉莲。
“这本是凡间最普通的白玉莲花,但是我用秘法所植,如今已是黄级九阶,是我培育出来的唯一一株黄级九阶灵药。”
“小弟在炼药之道上造诣颇深!”空接过林木森双手递到自己身前的白玉莲花:“能将凡物培育成灵药,小弟费心了。这片心意为兄接下了。”
“我还有一物要赠与兄长。”林木森掏出一只青玉小瓶,里面装有近百枚无属性的晶石。
空接过林木森递来的小瓶,打开一看,发现其中装有近百枚等级很高的无属性晶石,虽然每一块晶石不过一节手指般大小,空沉默了许久,抬头看着林木森,开口道:“小弟可知玉瓶中装的这是何物?”
“无属性晶石。”林木森答道。
“那你可知此物如何而来?”空继续说道:“天地从‘无’到‘有’;若是要从‘有’回归于‘无’,一则为毁灭,二则为逆转;无属性晶石便是逆转天地间的有属性的能量而得。”他深深看了林木森一眼:“而能够逆转‘有无’,最起码得修为达到皇者境界才可以,皇者之境能够掌握‘有无’之变的的强者亿万无一;而小弟给我的至少也是一个皇者初阶强者舍下修炼,花上三百年的时间才能凝聚出来的数量。”
“小弟,出门在外,身上的秘密可千万要藏好,人心险恶,莫要被人欺骗。”空的神情坦荡。
“多谢兄长提点,小弟省得。”他看了一眼空,坦然地微笑。
他的兄长果然是一个君子,林木森这般想到。
“小弟,想必你身上并无多少可用的晶石,虽说你这些年采到不少灵药,但是为兄还是为你准备一份薄资,让你出门方便些,所以为兄赠你十块极品晶石、一百上品晶石、一千中品晶石、一万下品晶石。”空取出一个印有鹿纹的须弥袋子,交到林木森手中。
“我知道小弟炼药天赋超凡,将来定然不会缺灵石,这些,只是为了让你以备不时之需。”空继续说道。
“好,兄长所予,小弟便不客气了。”林木森收下了那个精美的须弥袋子,比起自己佩戴的,高了不止一个格调。
……
“吱吱”,六耳摇摇晃晃地爬上林木森的肩头,打了一个嗝,没稳住身子,差点摔到地上,幸好林木森眼疾手快,将六耳捞进自己怀中。
“兄长,时候差不多了,我今夜再为兄长献上最后一曲。”林木森举头,看到明月缓缓西沉,开口道。
“好。”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奏笛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作妙音,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②
歌声缓缓而终,余音袅袅。
少年的样貌比起三年之前,要成熟许多,五官也要深刻许多;身子也抽高了一大截,他能预料到,这个清俊的少年将来定会翱翔于九天之上。
“兄长,我该回去了。”林木森开口。
“我送你回去。”
“离筵终须尽,何故千里远送君?”
林木森笑道:“兄长,我自己回去便可,终有重逢之日、再见之时!”
“好,期待下次再遇,你我能再次开怀畅饮!”
“那是必然!”林木森已经踏着步法,身形远去,声音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原野。
……
“阿森,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柱子粗厚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林木森在柱子离自己小院还有近千米的时候便已经听见了对方的脚步声。
躺在凉亭下的摇椅中,看着满池依旧盛发着的白玉莲,闻着随风而来的阵阵清香,抬起身子看着东方闪亮的那颗星辰。
“走吧,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林木森捞起蜷缩在方桌上的六耳,起身,当先朝着院外走去,并未回头,他身后跟着沉默的柱子,安静的院子只有凉亭中的摇椅还在一晃一晃的。
“我们往哪里走,阿森?”柱子开口。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们去九龙城。”林木森的声音依旧平静。
“去国都吗?那可得有多远啊!”
“听说郡城中都有通往各自隶属的府城的传送通道,我们只要去了南山郡城,交上使用传送通道的费用,便可以到达江陵府城,然后可以到我们荆南州的州城,再去九龙城所在的东临州就行。”
“或者你想同我用双脚踏遍这大寻国的每一寸土地,不在乎时光岁月的流逝?”林木森转过头看着柱子
“嘿嘿,那还是算了吧,光用两脚走路,那得多久才能到九龙城啊!”柱子伸手挠挠头。
……
“阿森,你不回头再看一眼林家村吗?毕竟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
“不用了,回头的话说不准我就舍不得离开了。”
“吱吱,吱”六耳在他的肩膀上跳着,扯着林木森的头发,抬手指着左边的山峰。
林木森看了过去,站在山峰之巅的是一头高大的白色公鹿,那双优雅漂亮的鹿角依旧十分漂亮。
这时候太阳忽然从东方的山头冒了出来,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晨间的薄雾,耀眼的光辉将白鹿的皮毛映照得十分梦幻。
“好漂亮的公鹿啊,阿森,要不要我把它抓起来给你当坐骑?”柱子忽然提议。
“还是算了吧,柱子,我可不觉得那头白鹿会成为谁的坐骑。”林木森转过身,不再看白鹿,再看,说不准它就不舍得走了,于是便淡淡拒绝柱子的提议。
“噢,是吗?我就觉得这般好看的白鹿就应该让阿森拥有..”
“我知道了,不过柱子,时间上美好的事物那么多,一个人又怎么能将所有的好东西统统占有呢?”
“我们走吧。”
“吱吱”六耳应道。
“好嘞。”柱子说道:“阿森、六耳,我们出发啰!”
……
很多年以后,不知道具体是多少年,林木森依旧记得站在山巅的白鹿;依旧记得自己新修好没几年的小屋;依旧记得那满池盛开的白玉莲散发出他最喜欢的香味..
①改自《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②改自《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