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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怎么这么久才到吶,婉儿候着有些时候了。”绿衣丫头溜去主持那,好一阵磨蹭,才讨来今晨刚刚开过光的福条,本以为姑娘早于后殿候着,哪想她到时,竟不见姑娘踪影。不过,姑娘的本事,她是放得心的,于原地好好候着姑娘便是。
僻静的后殿已是近了,快走疾步的兰衣少女这才缓下了步子,沉心凝神。方才那少年分明不普通,把的脉象也显示主人欲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并无心介入别人的秘事,稍有不慎,恐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旁人或许不知碧血红,她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因这碧血红乃她的外祖婆所创的毒药,用百年蜈蚣浸十年藏红花而成。此毒配好后,被毒药谷里的人盗了去。后来竟成了皇宫里害人的秘药,不过当年,此毒并未让毒药谷里的人给破了解,故此中此毒的人皆是痛不欲生,活不过三年。显然,此少年已中毒多年,虽因碧血红内力全失,身体虚弱,每逢雨天便咳血,但是能在碧血红之下,偷得这些年生命,绝非简单。
其实桂知棠并非姓桂,而是姓冯。其间辛事,却有一二,此时不为道也。
说起冯知棠的外祖婆,是个人物,这事儿不为人知,即使她的女儿冯氏,也未必知晓一二。孩提时,冯氏带女儿回淮阳省亲,小知棠于一次玩耍中,不小心误入外祖婆的卧室,打翻了书桌前一米高的陶瓷罐,一条粗长的血黑色蜈蚣从罐口爬了出来,密密麻麻的肢脚迅速移动着,眼瞅着即将爬到小女孩的脚尖了,一只绣花针不知从何飞来,刺向那硕大的蜈蚣头上,楞是将它定在原地了。那可怖的东西离小女孩的脚尖不过毫米,却丝毫未见她的尖叫声。只见小小的人儿伸出嫩嫩的小手掌,笨拙地拍了拍胸口,表示压压惊。
“外祖婆,您家有百脚怪!”小家伙屁颠屁颠地跑向老人家的怀中,显然刚刚危急之间飞刺而来的绣花针正是老人所投。
“我的宝贝孙儿,你跑外祖婆的屋里作甚吶,若不是外祖婆来得及时,你这条小命哦,就叫老天给收了咯!”老人家慈祥地抱起外孙女,干裂的嘴唇亲了亲小女孩的脸颊。怀中的小家伙却是丝毫不怕,无畏地说道,“老天爷才不会舍得收棠儿呢,我还要陪着外祖婆看戏呢!”
“呵呵,”老人开心地大笑,“好啊,棠儿陪着外祖婆,不跟老天爷玩耍。”布满褶皱的大手轻轻地揪了揪小家伙的脸,笑道,“外祖婆有些玩意儿,棠儿要不要学啊?”
听到新鲜玩意儿,好奇心旺盛的小知棠睁着两颗葡萄眼,充满期待地看向外祖婆,急忙追问,“什么玩意儿啊?”
“那棠儿先与外祖婆说说,棠儿怕鼠蛇吗?”老人将小女孩放了下来,亲切地抚摸着孙女的小脑袋。她本是毒药谷里的毒王女,毒技超群,乃谷主亲点的下一任谷主,因一次出谷寻毒物,遇上外祖父,二人相见衷情,从此她隐姓埋名,与他天涯永相随。
“棠儿不怕,棠儿昨儿还在厨房里逮到一只大耗子呢!外祖婆赶紧夸夸棠儿,不然外祖婆家的好吃的都让鼠辈给偷吃了呢!”小知棠是个不怕生的,顽皮起来,不比男童。
“哈哈,我的棠儿真是外祖婆的宝贝儿啊,来,让外祖婆亲个。”一声啪叽,夸张地响在女童的耳边。
她的女儿自小胆弱,无法继承她的衣钵。虽然她已离开毒药谷,不再下毒害人,但是对制毒的兴趣一直未减,亲身女儿不能继承,旁人她是万万不放心的,传承是小,若是传承之人心存害人之心,那就罪过了。有生之年,正愁一身绝技无人传呢,未曾老天赐她这么大的惊喜,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吶。
自此,小知棠便背着母亲,与外祖婆偷偷学起了毒术。要说这孩子含着她的血脉呢,胆大心细,聪明伶俐,给她的书籍一日便倒背如流,甚是得她的心吶。不出十年,绝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也算是人生无憾了吶。
一日复一日,长大的小知棠已然用毒高超,解毒功夫更是无人比,虽说外祖婆用毒比解毒功夫更甚一筹,但小知棠喜爱给中毒频死之物解毒,总觉得瞅着上一秒奄奄一息的小家伙,下一秒活蹦乱跳,她深觉成就感满满。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双亲逝世,疼爱她的外祖婆也撒手人寰,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迷迷茫茫,寻根不觉。
“我的姑娘也,您这是做了何亏心事,脚下生风吶。”远远地就瞧见姑娘急匆匆地赶来,不知晓地以为遇上坏人了呢,不过,她可不这么认为,这个世上,还没哪个不要命的敢挡她家姑娘的道呢。
“路上遇着一只受伤的小狼,想了半天,还是随它去了。”那只小狼仅仅半年的时光可活,她虽不想沾惹麻烦,可不愿任生命无辜了去,若是有缘,下次便帮与一帮罢。
“呀!还有姑娘不想救的生物吶。”分明还惦记早上的事儿。那个叫小环的丫环,即使逃过一劫,也不见得下次不会听三姑娘的话,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害她家姑娘。
“世间万物,皆有因有果,我只是解我的因,受我的果罢了。”对方并不懂少女的言外之意,也就作罢了。两个小姑娘没什么心肺,俨然忘了前边的事,挽着手,拿着福条,便去了福树树下。
映入眼前的乃一棵千年古松,经历沧海桑田,看尽红尘凡事,于风霜雪雨间,笔直而立,伸展的枝叶遮蔽云日,一层复一层,苍劲有力,不知是吸了这庙里的佛气而郁郁葱葱,抑或这慈悲庙因它而香火鼎盛。不管谁傍与谁,两者皆是共赢。
这棵古树活得太久,庙里来往的香客们私以为此树灵气甚旺,是以常挂些福条于枝桠上,以望平安。久而久之,在古松的枝桠上系福条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不成文的虔求。如今,这古松上,已是红条重重了,像极了迟暮的老人,穿着红袍,来迎接他失约的新娘,唯美而浪漫。
绿衣丫头找了半天,最后于一处不起眼的地儿,寻了块红条甚少的枝桠,站在那下方,挥了挥手,喊道,“姑娘快来,婉儿这儿有块干净点的地儿,很是不容易呐。”女子尚在挨个窥看人们写的福语,好以为能窃个长远的善语,一听到绿婉的喊话,便拿着自个儿写好的福条,向对方缓缓走去。
来到对方的地儿,发现这棵松树系了太多长长短短的红布,很少有未曾下手的地儿来,除了最里边不显眼的枝桠,也就是绿婉找的地方。外面的树枝早是绑了一层又一层。
再看绿衣丫头的福条,上面写得是“平安心顺”四个大字,笔画粗壮。而少女写的是“只求我心”,字迹秀丽工整。此时,平日里调皮的绿婉也沉下心来,虔诚地将手中的红缎子小心翼翼地紧紧地系在一枝不粗不细的枝桠上,等她弄好时,姑娘已经系好,正站在旁边,看着她。
“您系紧了没。”
“恩。”尽管姑娘答了声是,绿婉还是不放心地凑上前去,再紧紧地拉了拉红缎子的两端,确定真紧实了,才放下手来。她家姑娘虽心细,但对自个不上心的事儿一向随他任他,不怪绿婉不放心。
此时,山顶上的钟鼓敲响,佛殿内的僧人修者放下木鱼,陆陆续续退出了宝殿,向四处散了开来。
晨经已省,一位静修的老夫人一身浅灰长袍,手捻佛珠,欲提脚踏入静心堂。右脚稍稍跨过门槛,眼光处见一荣荣洁立的身影投之于柱上,老夫人音语清雅,道了句,“桂姑娘罢,进来一坐。”
此妇正是苏府的四夫人,三姑娘的母亲,张氏是也。四夫人在产下幼女一年后,决然入庙,束起长发,戴帽为僧。苏府出了以身修佛的女眷,家主竟也未休离了她,族谱里家长妻室仍留有张氏一名。
偏小的屋子,朴素简单,远远不比苏府浓贵,一桌圆木台上摆放在纯色茶几,旁边的椅子上便坐着刚刚的僧妇人。老夫人提着茶壶,正倒茶,端起得高度不矮不扬,碧绿的茶水自壶嘴倾泻出来,顺势落于茶盏中,声音清灵,再配上屋子里的焚香,倒也禅意足足。
“您客气了。”女子双手接过茶盏,放置于手旁,未喝。“夫人近来可好?春日万物复苏,病物也一并活跃,您可当务好身子,勿叫风寒惊扰了。”
夫人素素笑之,“烦姑娘惦叨老僧了,老僧尚安好。”
四夫人笑容亲切,甚是像女子记忆里的母亲,故此初次上慈悲庙时,遇上夫人时,甚以为母亲在世,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看与她。二人也因此缘而相交,此后,她但凡上慈悲庙,必定来这探望夫人。说来奇怪,这位四夫人多年未见女儿,知悉她从苏府出来,却从未打探三姑娘的消息,纵使打小未见过面,但母女二人生疏异常,避而不谈,深觉不符合常情之理。她曾好奇地提问过此事,未料四夫人当场冷下脸来,不再说话,弄得她好一阵尴尬。是以此次,她未提及三姑娘所行所事。或许,每个人都有段不为人知的心事,压在箱底,从不与人赏看。
四处安静,尚能听见窗阁出溜进来的风声,室内的二人心平气和地品着茶,寂然无声。
一声轻叹,于此时,突兀略显。
“昨日,老僧梦见我那死去的幺妹了。常年未梦,倒是新奇。”夫人搁置好茶盏,清明的慧眼竟有些贪念,大约想起往事好风光罢。
“那是您与幺妹感情深吧。”她却是常年入梦,每每清醒,后背一阵薄黏。一晚好眠,于她是奢望。
“或许吧。”曾经,她们真的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妹,她怜惜她,她护与她,二人要好时,也曾互换对方的衣裳穿。如若,如若没有他。
“时间太久远,您许是记不清了,大抵是要好的,不然怎会多年一来,便入梦呢。”女子为夫人内心的迷茫解释道。
“呵。确实太久远吶,久得老妇快忘了她叫什么名儿了。”夫人惨然一笑,一时竟是哀从中来,或许心事太多,搁置了太多年,再翻腾起来时,漫天的尘土呛得人喘不过气。
“夫人。”女子皱眉,语音一顿,含着担忧。
“无事。无事。”夫人摆了摆手,消减的手臂有些无力,“只是近来春意浓,老妇许久未见新鲜颜色,一时抵不住,打翻了往事而已。”
“物是人非事事休,您要珍重吶。”劝慰他人的话总是劝慰不了自个,徒留一身愁。
“知棠姑娘,老僧给你讲讲我和幺妹吧。”大抵回忆太重,压得老妇无力起身,只愿与人稍稍分担一隅。
“您请说。”她肃然坐直,以一副聆听者的样式。
室外,温度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