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这座山头,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闻之之来了之后,这里便枯木回春,四季常绿。冬日下雪之时,山林间仍旧阳光明媚,绿意不减。夏季炎热日照之下,一树一叶还能弥散清凉的气息。
最开始也只是山下红李村的居民会上山来随便拜拜,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小山逐年出名。渐渐地,人们竟还因这常年翠绿异常的景象,立地而起造了一座红墙碧瓦的野寺。再经由行脚商人四散宣扬,小山头简直成了仙气环绕,神秘非凡的仙境。
再再后来,来的人就络绎不绝了。
那和尚曾说她不能在世人面前现出真身,眼下也成了闻之之最困难的事。人一多起来,她能呆的地儿就很少了。这野寺算是有一间半间的寮房让她住,但要完全做出没人在此的样子,真是世纪难题。
所以五年下来闻之之别的没学会,倒是成了演技精湛的影帝,销声匿迹的本事信手拈来。
这日好容易散了一批慕名前来的客人,闻之之终于能从寺后那小树林里显出真身,溜达到野寺正殿之里。
寺前小溪流淌,水声潺潺。水面上是随风撩动的杨柳,好是一派青葱盎然的惬意风景。
这是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关于穿越,闻之之最开始也是完全不习惯,反抗,无处反抗,甚至有想要一死了之的心情,最后坦然自若。最大的功劳当属于五年前她遇到的一个白袍和尚,他给自己做了一番关于新世界简单的知识普及,并给了她一个小小的生存目标。
生存目标这种东西,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来的鼓励人心。
想当时她和白袍和尚聊天的时候——虽然大多数情况是闻之之在听——她逐渐发现一些关于这里的客观事实。比方说她所呆的这个时代,这个时间点应该平行于她原来世界的过去,又完全不属于任何一段真实历史。两者的时间线有着巨大的差异,索性细节倒还有相似之处。这使得她在手足无措之余还保有一丝安慰,至少言语相通。要是别人一开口完全听不懂,她可能会立刻自刎。
其次她对自己的新身份知晓甚少,那白袍和尚倒是似有若无地在暗示她什么,但是闻之之不敢确认。毕竟,有一个人忽然提醒自己,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一只鸟,还是一只刚被天雷劈过的神鸟,任谁也不会信这胡言乱语。
闻之之这个名字,倒是因此而来——百舌之声,闻风而动。既然是鸟,都是吱吱得叫。白袍和尚这么说道。
她想,这似乎是老鼠的叫声……
最后白袍和尚问了她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最终把她留在了这里。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永远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问题是: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反正闻之之没回答出来,她仔仔细细地盯着那白袍和尚,陷入沉思。
白袍和尚面目清净,眼角细长,视线微垂,即便一整天面无表情也长得甚是好看。闻之之沉默着,心里琢磨,和尚的伙食都这般养人?
半晌见她实在回答不出,白袍和尚一脸正合他意的表情,对她道:“反正你走遍千山是修行,原地扎根亦是修行。你便是保佑这一方水土,养育这一方人吧。你的灵根属水,土壤会因你的栖息而肥沃茂盛,气温会因你的存在而温暖适宜。看,你还劈了他们村口那棵大树……”
回忆到这儿,闻之之不禁默然一顿,总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在心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思来想去终不得果,只好罢了。摆一摆手,她停止今天的忆往昔,抬脚往大殿行去。
要说这五年里没有一点想离开的想法,也是说谎来着。闻之之每次想从这里消失,都会再问自己那样一个问题。每次的回答都是没有,于是闻之之在麻木里有点绝望。不得不说,这个地方太好了,不愁吃不愁穿,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年薪十万。
那这天下对她来说,还有没有更好的地方?
肯定是有的,只是缺了机缘,少些巧合。
闻之之时常捧着几包贡品,蹲坐在野寺后院的屋檐下思考她现在这个慵懒的心境是怎么产生的。
这或许是什么劣根性吧?
野寺没有神明雕像,祭台后方有一块又大又胖的石头随意充数,祭台上堆满了贡品,放不下了就堆砌到旁边,生生占了大殿一半的地儿。最早这儿还有人来偷贡品,专挑那些贵重的珠宝首饰,上好布匹。闻之之寻思着那些东西约莫是属于自己的,就仗着脑子里自然而然存在着的一些可以信手拈来的小法术,跟踪那可耻小贼装神弄鬼捉弄了一番。随后民间更信这里灵验,既惩恶又扬善,那小偷小摸也就此绝了迹。
闻之之想她要是能在人类面前显个灵的话,这殿内兴许就会出现她的石雕了。
她脑子里天马行空想着没趣的东西,随手拿起叠在角落里的几块绫罗锦缎张比划着,准备挑个最好看的到城里找裁缝做成衣服。
这时正当午后,阳光懒懒散散落在头顶,闻之之才挑几下就有些审美疲劳,她随手捞过素色的麻布裹在身上,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这五年间她没有了说话的伴,自说自话也慢慢无趣,于是养成了忽然就发起呆来的习惯。
按理说是如此。
若不是寺外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想必她就会这样发一个下午的呆,如同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要说这野寺也算是香火旺,时常会有人上来祭拜。即便是人最多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么刺耳的一声声响。闻之之皱眉,以为没了小贼来了强盗,暗偷不得要动手明抢了。
她也不急,先一溜烟从大殿跑到后院,虚掩着后门偷偷瞧着。
五年前白袍和尚说如果她被人看到了真身,这一切好的因果就会消失,让她切记切记。闻之之本着做好事的确不用留名只要写在日记本上就行的心态,不介意在幕后贡献。关键时候她也不忘记,于是在原地按兵不动。
等了一会,大殿内忽然窜出一块黑影。
为什么要用块呢,因为闻之之觉得用“道”或者“个”来形容这东西非常不确切。那玩意通体灰黑,长五尺,高三尺半,黑压压一大坨带着一阵白光,风驰电掣地冲了进来。
定神仔细一看,竟是一头牛!
闻之之吃了一惊,心说没有被孤独折磨疯的话,她现在看到的确实是头白面大黑牛一脑袋撞上了存放贡品的台子,台子侧翻在地,上面堆着七七八八的东西全部都被拱了下来。
白面黑牛似乎是饿极了想吃贡品里的豆子,才冲了进来撞到祭台。装着豆子的麻袋口一松,一粒粒的豆儿稀里哗啦全数滚出,滚得到处都是。
闻之之虚脱地耷拉下肩膀,心里炸了起来。
不是贼,不是盗,万万没料到来者是一头畜生。
这下她急了,一跺脚推开后门冲到黑牛面前想去赶走它。可惜到了跟前才发现,相比这牲口的庞然闻之之显得特别娇小。抬起的手还没挥动两下,就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这要是惹牛大爷生气了,万一来袭击自己怎么办?
这一瞬间闻之之忘记了自己指尖儿那些小把戏,颤悠悠地扫了眼满地狼藉,确定自己如果真得做错了什么她的下场和地上的贡品别无二样。
于是她只好正对着大黑牛,腰身一转顺势往正门退去。
大黑牛正努力地吃着地上的豆子,鼻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全然没有理会旁边的她。
闻之之身上还披着抹布,轻声抬脚缓缓向后退去,脚跟一蹭上正门的门槛便转身要离开大殿。她心里琢磨,那豆子反正她也不吃,都赐给牛大爷也没有关系。
过了正门,就是野寺的前院。
院子里有两棵梨花树,本来就长在这里,枯了许久。闻之之来了后它们回春新生,一年比一年越长越茂密,秋天也不落叶,经年不败。
这是野寺奇景之一,就是这梨花的花瓣源源不断飘在半空之中,眼里全是它们婉转温柔的身姿。晃眼一看,好似冬雪在这里一年四季永恒飘散着,美得像在天上一样。
她别过身的时候,一如往常得看见了成片的白色花瓣。
只是……
闻之之心想,一定是视网膜出现了偏差,成像有了错位,特别是在这午后慵懒的阳光之下,世间一切被笼上朦胧的氤氲光雾,更容易眼花看错。
那两棵梨花树的中间,竟然站着一个玄发的黑衣男子。短发,发梢微卷,不时勾住打断梨花花瓣的轨迹。他刘海稍长,似是遮了眼便略略抬着头,乌黑的眸子对着闻之之的方向。
几乎同时,他们两个面对面在这光影微茫的天地之中,互相读到了对方眼神里的诧异。
黑衣男子翘起右手的手指,指着闻之之,说道:
“女鬼?”
清风飒飒,咧咧惊鸟,四处的鸟儿们不知为何“哗”得一声,散在了天穹彼方。
闻之之并不惊慌,枯燥的时光磨灭了她所有的一惊一乍,只是有点窘然。然而她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话来否定这个认知,那男子又开口说道:“大白天也不会有鬼……难道你和我一样,是来求佛的?不知道这里是否真如外头流言那样灵。”
求佛?
闻之之开始有点惊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