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为被眼前这名年轻人震住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他内心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他被眼前这位年轻人的举动感动着，什么是犯错？什么是对？程为失去了辨别的能力。
“小乔，你能这么做，我很震惊，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一点都不怪你，相反，我感到很欣慰，也很感动，这钱你拿回去！”程为说着把牛皮纸信封往对面推了过去。
“这钱你一定得收下，这本来就是你的钱，这是我上班后挣来的钱，很干净！”乔良又把信封推了回去。
“这个我知道，以你现在的行为来看，在这个社会里你挣不到不干净的钱！是我以前的钱不干净，不过它能最终帮到了你，我很高兴，这个钱我真的不要！”信封又被推了过去。
牛皮纸信封暂时静止了，乔良也呆住了，因为坐在对面的这位程大哥说自己的钱不干净，这让他很是意外。乔良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没想到自己的忏悔还有着强大的传染功能，它竟然带动了另一个人的忏悔。
“程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乔良沉默了几秒钟，满脸疑惑地说道。
“真的。我说的是实话，我现在已经不是律师了。”程为心里很清楚乔良话语的指向。“我是被司法局吊销律师资格的！”
“为什么啊？”
“你是法学院的毕业生，应该听说过驰名商标的司法认定吧？”程为点燃了一支香烟，缓缓地说道。
“我知道，驰名商标通过司法认定来确立是国际通行做法，我们国家应该是从2001年开始采用的吧。”
“没错！想成为驰名商标，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就是通过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和商标评审委员会的审核，你知道，这条路很难走通的；第二条路就是通过法院审理商标侵权案来进行司法认定，这个方法就要容易多了，是条捷径！”程为猛吸了一口烟，冷笑着说。
“也不容易吧，都是些没名气的商标，谁去侵权啊，现在商标侵权都是侵犯知名商标的，这才有利可图嘛。”
“找个托儿制造一个商标侵权的假案不就可以了嘛，这样的业务我做了好几年，业务多得都做不过来，因为地方政府对驰名商标都有奖励政策，好像最高的会奖励到500万元，再说了，就算企业不为了政府那几百万元的奖励，成为驰名商标总是个好事，对经营上有利！”
“听起来好像也不完全算是个坏事，这应该算法律的漏洞吧？”乔良听了程为的讲述，有意识地替程为说话。
“这事坏就坏在侵权是制造出来的，从操作上来讲一般也需要法官的配合才行，这是条法律产业链，我出事的时候，被牵连进来的法官就有好几个！一锅端了，唉！”程为掐灭了烟头，接着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
程为这几年来很少跟人提起这件事来，他改了名字，不再做律师，现在的生意也做得很红火，他希望与过去彻底地告别。若不是面对乔良的坦诚，他是打不开这道记忆闸门的。
“程大哥，你上学时的理想是什么？”乔良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对自己不掩饰错误的人。
“理想？做大律师咯！不过理想是会不断改变的，如果一个人几十年下来没有变换过理想，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也不现实。钱钟书不是说过，20岁不愤青是没血性，40岁还愤青就是没脑子了，这说明人是善变的。”
“我的理想和你一样，也是做一名大律师，我现在只是一名小律师，小到别人都不认为我是名律师！”
“好啊，希望你五年之后理想不变，哈哈！”
“我曾经还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呢，哈哈，曾经哈……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事特逗，那时我暗恋一个特漂亮的女孩子，后来发现她也喜欢我，于是我们就约会。有一天下晚自习的时候，我跟她去学校附近的河边约会，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很浪漫，哈哈！突然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原来是她放了一个屁。我很惊诧，这让我很难接受，她那么漂亮纯净，怎么也会放这样的响屁呢？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跟她约会过！你说这是不是完美主义？”程为接着说。他坐在这间幽静的咖啡馆里，觉得乔良是位不错的倾诉对象，乔良一脸的正气，很值得信任。他喜欢这个叫乔良的年轻人！
“是吗？有点太不可思议了吧！你现在知道这个女孩在哪里吗？”
“知道啊，她现在就在西海。后来她出了国，回国后嫁给了另外一个中学同学，这让我很是意外！”程为没有瞎说，因为这个女孩现在是孟皓然的妻子。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程为问道。
“有！”
“也在西海？”
“对啊，在西海！”
“找个时间一起聚聚吧！对了，这钱我不能要你的！”
直安静地躺在咖啡桌上倾听着两位萍水相逢之人各自揭短的牛皮纸信封又开始运动了。
在乔良的一再坚持之下，程为也不得不作出了让步，只拿了5870元。当天消费的咖啡与面包由乔良买单，这也是乔良所执意坚持的。
他们俩从早上一直聊到中午，双方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起说了好多跟律师相关的话题。正当两人在咖啡馆里相谈甚欢的时候，街道对面有一双眼睛正透过临街玻璃墙始终关注着他们俩的一举一动，中途从未离开过。
西海科技大学的校园很是冷清，学生们都在暑期回家了，部分留校的学生也因为这炎热的高温选择呆在宿舍和教室里，懒得出门。
知了趴在校园里的绿化树上，发出阵阵鸣叫，树叶被强烈的阳光照射得发出一种油亮的光，从茂密枝叶的空隙里透出来的阳光投射在水泥地面上，形成了一簇簇带着圆点的光斑，像一只只发光的筛子。
周敏慧走在校园安静的林荫道上，偶尔才能碰到几个暑期留校的学生。周敏慧的回头率很高，因为她长得很高。今天她刻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个学生模样，没有化妆，也没有像平常一样穿一双走起路来就会发出突突声的高跟鞋，而是穿着一双平底步鞋。她其实并不喜欢穿高跟鞋，因为这会让她显得更加高大，高跟鞋只是她的职业需要。
她背一只普通的帆布包，穿一条不算干净的牛仔裤，以及一件胸前印着一副卡通图案的T恤，还戴了一副平光眼镜，她觉得自己今天很像个大学生。她要混进西海科技大学的图书馆就必须像个学生，这里可不是模特学校，也不是电影学院。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要混进学校图书馆就得有学生证，很显然，她没有。程为叫她自己想办法，说就凭她这张讨人喜欢的脸，坐火车都不用买票，上馆子都可以吃霸王餐，更何况混进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呢。这话听起来很中听，但溢美之词绝不是解决问题的钥匙，她想让罗威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没想到罗威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长得像教授，就算去整容也未必就能装扮成学生。秦宝全就更不用说了，在公司里就数他年纪最大，更当不了冒牌大学生。
周敏慧满脸堆着笑地跟女学生搭讪，最终都没借到学生证，她看上去不像个坏人，却是个十足的陌生人。她开始转向男学生，请求男同学去给自己搞一张女生的学生证。进图书馆毕竟不是进中南海，只需要将证件的封皮一亮就可以了，弄一个女生证件只是以防万一，人的样子是可以随着时间起变化的，性别就很难变了！
她很快就成功了，她在学校操场上找到几个打篮球的大学生，很快就达成了此事。她说自己是大学篮球队的，暑假回到西海，呆着无聊，想去图书馆学习。她长得太像篮球队队员了，这比真话还要可信。
周敏慧终于顺利地混进了西海科技大学的图书馆，她在那里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找了一本科技大学内部版的论文集，复印了一大摞的论文资料。这几天她就一直在寻找这些论文，她尝试过网络搜索，也特意去逛了一趟书店，都没有收获，后来她打听到科技大学的学校图书馆里有她要找的全部论文，就跑到这里来冒充大学生了。
周敏慧在西海科技大学图书馆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灯塔街的大樟树底下也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是两个男人，他们衣着光鲜，40来岁，开着一辆宝马车，一副成功人士的装扮。他们是来找孙大伟的，从上海过来。
在灯塔街找孙大伟很容易，这比周敏慧混进学校图书馆简单多了。灯塔街的人都认识孙大伟，他是灯塔街人眼里的艺术家，孙大伟的画现在还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但这并不影响他在灯塔街人心目中的艺术家形象。
孙大伟热情地把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领进了门，这里已经好久没客人了。每个人都说功成名就的大艺术家是孤独的，而默默无闻的画家孙大伟同样也是孤独的。
客人把宝马车停在了孙大伟家的大门口，这是一辆红色的宝马，在太阳光下发出一种迷人的金属光泽，刺激着每一个灯塔街人的眼睛。这让孙大伟觉得很有面子——迷人的汽车停在他的家门口。
两位客人是上海梦幻国际画廊的高级雇员，孙大伟认识名片上的中国字，名片设计得很精美，像一件艺术品，他们一个叫Kevin，一个叫Stone，孙大伟认真地看了名片的正反面，都没有找到他们俩的中文名字。
“今年9月梦幻画廊会在佛罗伦萨举办一个油画展，主要是展出我们国家有潜力的中青年画家的作品，有人向我们画廊推荐了你，所以我们特意过来看看。”那个叫Kevin的人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佛罗伦萨？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吗？”孙大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险些从嘴里蹦了出来。他竟然不记得地球上只有一个佛罗伦萨了！孙大伟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画派的忠实粉丝，他喜欢马萨乔的《失乐园》，也喜欢乔托的《犹大之吻》，当然，他更喜欢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他做梦的时候都不下十次游览过这座如油画般的城市，阿尔诺河上的维奇奥桥，闻名世界的圣母百花大教堂，这每一个饱含历史沧桑的地方都让他神往。
“是的，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Stone微笑着说。他的举止文雅，手指很白净，也很长，不论是拿画笔还是弹钢琴，相信都是世上最合适的手指。
“有人推荐了我？你们没开玩笑吧！”孙大伟回到了现实，语气充满了怀疑。
“是的，我们在全国寻找有潜力的画家，孙先生这么没信心吗？”Kevin正儿八经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太突然了！”孙大伟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当然有信心！”
“能给我们看看你的作品吗，挑几幅你比较满意的！”Kevin说。
“我正有此意，我对我的作品都很满意！”孙大伟说完便起身去了画室。
不一会儿，孙大伟又折了回来，两手空空的。
“你们干脆来我画室里看吧，好多作品都挂在墙上呢！”孙大伟客气地邀请道。
两位贵客立马起身跟随着孙大伟进了画室，在孙大伟的指引介绍下，他们认真地欣赏着孙大伟专为他们两人“开设”的画展。
为了表示对孙大伟的赞赏，他们时不时地点着头，还发出啧啧的声音，孙大伟听得出来，这些动作和声音都是赞许的意思，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配合着这一融洽的氛围。
“孙先生你介不介意我们带几幅画回上海？”Kevin开口说道。
“我们可以支付定金，也算是押金吧，毕竟我们是初次见面！”Stone见孙大伟面有难色，及时地补充道。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们喜欢哪幅拿走便是了，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国际大公司，我信得过你们！”孙大伟见对方提到了钱，立马慷慨起来。
“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这是我们画廊的规矩，所有的作品都饱含着画家的智慧和心血，怎么能白白取走呢！”Kevin强调说。
孙大伟可不想轻易破了梦幻国际画廊的规矩，便不再吭声，反正这些画一年也卖不出几幅，现在有人要付钱拿走，这不是件坏事。再说了，还有佛罗伦萨在召唤呢！
个人在画室里呆了十多分钟之后又来到了会客厅，Kevin站在会客厅里望着窗外的院子，很有兴致地说道：“孙先生，你这院子可真不错啊！”Stone听了Kevin的赞美也附和着说：“真的是不错，幽静，舒适！”
“就快要拆了，恐怕是保不住，这边要建商业城，正在拆迁呢！你们叫我大伟就行，别叫先生了，还真不太习惯！哈哈！”
“那真有点可惜了，不过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们得一切向前看，现代城市建设就是这样的。”Kevin在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说道。
“就是啊，这次佛罗伦萨的画展你要是能一鸣惊人的话，恐怕在西海也呆不住了，管它拆不拆呢，哈哈！”Stone拍着大伟的肩膀说。
“也是，也是，要是这辈子就呆在西海这么个地方，是够没劲的，我确实想出去走动走动了，这次画展的事就有劳二位了！”
“你放心，应该问题不大，我们把画先带回去给专家评审看看。我们俩虽不算真正的行家，但也是看过不少的作品的，我觉得你的画不错，真的很不错！”Kevin说。
再次听了赞美的话，孙大伟心里跟吃了蜜糖一样美滋滋的，他赶忙热情地给两位客人倒茶，深有感触地说了些怀才不遇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