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王收如愿成为天之骄子,大学生。师范学院中文系和王收一起入学的三个成人班多数是省内各地中小学没有高校文凭的语文老师,也有个别王收这样的企业工人。王收天天穿着用姐姐的钱买来的好衣服,胸前佩戴着师范学院的校徽去上学;因学校离家也就半小时路程,虽然学校也给王收安排了宿舍,因离家不远,他也没去住校。本来王收得知同学们多数是语文老师后有些底气不足,从不多言多语;因他不住校,同学们和他也不熟悉,也没有人主动招呼他。但几周以后这种底气不足的感觉就消失了——
中文系有文学创作课,三个成人班一起上;教课的老师是已在文坛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几次课下来,老师给学生布置作业:写一篇观察笔记,下周交。同学们摩拳擦掌,下课后相互招呼着一起去景点看风景;也有上商业街去“观察”的。
写作文对这些语文老师来说是轻车熟路,甚至是求之不得的——正好一展身手。作文收上来同学们相互传阅。有写大明湖游船如梭荷叶田田的;有写趵突泉天下第一名不虚传的;有写千佛山林深叶密情侣绵绵的;有写商场里琳琅满目欣欣向荣的;有写游人如织红旗招展的。还有个勤奋的同学转的地方多跑的地方远,把小清河、华不注山等景点转了个遍,一篇文章写下来洋洋洒洒几十页,最后感慨:美丽泉城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用这位同学的话说,济南可看的地方太多,一百页也写不完。
再上写作课,先是作文讲评。老师说同学们作文都写得挺好,看得出来,用心、下功夫了。由于时间关系,只想讲评一篇——王收同学的观察笔记《一步棋》。我先念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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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棋》
(观察笔记)
正午,填了肚皮,便又到了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想了半天,决定也试着散散步。来到门外,方知日头烈得很,随换了出门的目的——权且遛一遛眼睛——
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那边新开出了一块空地,象是建个球场。在“球场”的这边有一株歪脖子梧桐,这树强挺着硬是在地上遮出一块招人的阴凉。阴凉里坐着三个老汉,两个对面坐着在下象棋,另一个在一旁看。我爱看棋,走过去蹲在那看棋的对面。
看棋势,右方面临险境,我不由抬头看看右面。右面的老汉光着膀子,身上的肉多得出奇,象古书上的济公。五个棋子在他胖胖的手掌上跳来跳去,弄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老汉多肉的胸脯上密集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它们愈来愈大,汇成无数条小溪,漫无目标地向下滑,滑到胸下,便朝这凸起的肚子两侧流去,直落到插着蒲扇的裤腰上。胖老汉只是眼望着棋盘,掌上的棋子噼啪响,别无动静。
我扭头看左边,这老头和“济公”形成明显的对照,身段又瘦又小,干瘪的脸如同水土流失严重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他悠然地摇着扇子,似在想“步儿”,又似什么也不想;眼皮松松地耷拉在眼珠上,象是看棋,又象什么也不看。显然一副胜者的神态……
胖“济公”的裤腰早已湿了,脸上也多起汗来。汗珠在他扁平的肉鼻子上蠕动、汇集,终于脱开鼻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好象要警告他不要把时间拖得太长。胖“济公”伸右手抓了把鼻子,湿漉漉的胖手在棋盘上拿起“马”,斟酌片刻又放回原处,直了直身子,那五个棋子又在两手间焦躁不安地跳来跳去。
我正看得不耐烦,只见从对面老汉的背后走来一个小伙。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手里托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来到近前,站在看棋老汉的背后弯下腰来,两眼一扫,伸手把胖“济公”的底“相”“飞”到中间。三个老汉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个小伙。看棋的老汉神情不满起来,好像在说:你懂什么?伸手替下棋的两位把“相”又“落”回去。哪知小伙子并不知趣,复伸手把“相”又“飞”起来。看棋的老汉显然恼火了,正要说什么,不想胖“济公”此时已看出这一“招儿”的妙处,冲小伙频频点头,并放下那五个棋子,把那“相”扶得正正当当。回手抽出裤腰上的蒲扇,在身上时上时下地扑打起来。
瘦老头好象也看出这一“招儿”的威力,抬头去看小伙。那小伙早已转过身去,托球的手向下一翻,“砰”的一脚把球踢到新开出的那块空地的上空,接着急急地跑过去接那球……我蓦地想起自己的事情,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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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把王收的作文念完,开始逐段逐句地讲评,很多王收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的,老师也讲上去了。老师边讲边夸,大赞有功底。讲评完以后老师说:“我建议王收同学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同学们也认识一下如何?”
王收就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老师愣了一下,继而说:“我以为王收同学是个四五十岁的老教师,没想到是个小伙子;你有二十岁吗?”
“二十多点儿。”王收说。
老师说:“坚持不懈,必有前途。我建议同学们给王收鼓鼓掌如何?”同学们就鼓起掌来。
下课后同学们就过来拿王收的作文去看,第二天才传回到王收手上。
又一次写作课老师在布置作业时说:上次的作业是观察笔记,写什么也行,大家写的五花八门,不好比较,这次出个命题作文,这也是中学老师最拿手的写作方式,作文题目是《小雨中的回忆》……
再次作文讲评的时候,老师又把王收的作文当做范文进行了讲评,老师说这是双回忆,就是回忆中还有回忆,接着又是大加赞扬。于是同学们又拿着王收的作文传阅。王收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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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中的回忆》
清晨,小雨落在路旁的梧桐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雨水从树叶滑落,重重地打在我的伞上,一下,一下,象是在数时间。唉,天下事,最让人心烦的,莫过于等人了。
我在等一个小女孩,一个挺让人喜欢的小学生一一
昨天我骑车走到这棵梧桐附近的时候,天下起雨来。我急忙跑到树下,怎奈雨愈下愈大,树上的叶子好象少了许多似的,雨水直打在我身上。我便低头去摘刚刚佩戴在胸前标明我已是一名教师的红色校徽,这玩意着了水恐怕会生锈的。不知是自己心急的缘故还是因为衣服湿了发涩,这东西老是弄不下来……这时,一个背着大书包,手里打着雨伞的小姑娘走到我的面前说:“老师……您是老师吗?”
“是呀。”我微笑着回答。
“您真是老师吗?”
“是的,怎么了?”我有点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老师,这伞给您用吧。”小姑娘把伞往我面前一举说。
“什么?给我用?”我简直不相信,认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学校就在前面,一会儿就到。”说着她把雨伞塞到我手里就跑,没跑几步又转过身来补了句:“老师,再见!”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可真有点莫明奇妙了……
现在我站在这树下,就是要等这个小女孩,把伞还给她。
路上上学的孩子多起来了。我一面极力去想那小女孩的模样,一面从书包里抽出小女孩的伞,撑开,旋转着,以扩大目标,引起那女孩的注意。此时我才发现:这是一把很精致、很漂亮的雨伞。小女孩有点怪,这么好的伞借给一个陌生人……对,她把我当成老师,而老师是应该受人尊敬的。真有意思,老师,学生,雨伞;雨伞,学生,老师……我手中旋转着的雨伞突然停了下来,不知是这几个名词接连使用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十几年前的好象早已被时间洗掉的镜头在我脑中重新浮现出来一一
那时我上小学。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天下起雨来,我没带伞,便打算淋着回家。还没跑出校门,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刚下放到我们小学不久的不知是什么大学的那个教授。他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老式雨伞,说:“没带伞就不知道借一借啦?给!”
“不”,我很慌张,心想,“我怎么会用你的伞呢?……臭老九。“臭老九”这个词,现在已忘记是怎么学会的了。可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于是说:“不,不要。”
“不必客气,用就是了一一我中午是不回家的。”他说。
“他一定想拉我下水,对,他是教唆犯”。我这么一想,于是立场坚定地冲他喊:“谁肯用你的破伞,臭老九!”他一下呆愣在那里。我却转身跑了,冒着雨,高高兴兴的。就象借给我伞的那位小女孩一样的冒着雨,高高兴兴……
“老师,学生,雨伞;雨伞,学生,老师”站在梧桐树下,我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名词,好象已从中悟出什么……
路上上学的学生更加多起来了,那一只只美丽的雨伞如同一朵朵争相斗妍的花儿在小雨的滋润下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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