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芸最喜欢孟庭苇的歌,尤其喜欢那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少女时的杨芸,无忧无虑,纯粹喜欢这首歌的忧伤的感觉,大约就是词人常说的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形状,所以曾一遍又一遍的听,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现在嫁为人妇,初尝愁滋味,当MP3里重复的播放少女时期的旋律时,她的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从眼中滑落,“吧嗒”“吧嗒”的掉在地上,眼泪是咸涩的。
半月前,因深知杨芸喜吃榴莲,丈夫顾晓锋买回来两颗,杨芸抱怨道:“干嘛一次性买两个?多浪费呀,过日子得省着点花!”
顾晓锋微胖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显得健康而结实,憨厚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嘿嘿,你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多吃点榴莲补补,我还嫌两个少呢!再省也不能省了你的爱好!”杨芸偎依在丈夫的怀里,心里很甜蜜,丈夫是爱自己的,这就够了,其实谁有真正在乎那一颗榴莲的价钱呢。
赶紧掰开一个,杨芸觉得好吃极了,亲昵的拿起一块,喂到丈夫嘴边,丈夫摇摇头:“我胃不好,吃了不消化,你多吃点,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白白胖胖,像你一样的可爱漂亮!”
本来顾晓锋是在上海打工,他是粉刷工人,虽然工资高,可是毕竟生活的成本高,所以只好留杨芸一个人在家,每个月回来看她一次。半个月前,因为知道杨芸怀了孩子,连夜从上海辞职回来以方便照顾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谁不希望自己怀孕的时候老公能陪在身边呢?回来后的顾晓锋,在本市的工地上找了份工作,下班回来可以照顾到怀孕的杨芸,杨芸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因为老公对自己温柔体贴,女人最大的幸福不就是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么?
这天下午,吃完榴莲的杨芸,悠闲的躺在鱼缸旁的藤制的躺椅上午休,她做了一个极美的梦,梦中他们的宝贝出生了,是个粉妆玉砌的女儿,顾晓锋开心的抱着亲了又亲,不停的向着躺在床上的杨芸说着:“谢谢!”杨芸握着丈夫的手,看着可爱的女儿,觉得未来的日子是那样的美好而充满期待。
隔壁环叔急匆匆的跑来,惊醒了杨芸的美梦:“杨芸,呃,我知道你现在怀着身孕,你、”杨芸揉着惺忪的睡眼,耳边知了的叫声增加了夏日的焦躁,她站起来,狐疑的道:“叔,你倒是直接说呀,别吞吞吐吐的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
环叔扶着杨芸再一次坐在滕椅上,“大侄女,晓锋在工地上晕倒了,现在已被送到、送到医院了。”杨芸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她的眼睛发黑,好在环叔提前扶她坐在椅子上,她紧紧的抓住椅子的把手,焦急的问道:“为什么会昏倒?他的胃病又犯了?还是高温中暑了?”
“暂时还不知道原因,反正被A大附属医院的120救护车接走了。你别着急,他肯定没啥事情的,年纪轻轻的,身体素质又是那么好!”环叔搜刮脑子里所有能说的话儿,安慰着杨芸。杨芸想想也是,晓锋才三十出头,能吃能喝能睡,微胖健壮的身材,能有多大事情?必是下午工地上太热了,中暑的可能性大。想到这里,心下稍安。
“暂时还是别告诉爸妈,省的他们担心,环叔你能陪我一起去医院吗?”杨芸毕竟还是怀着孩子的女子,她不希望麻烦别人,可是又不得不,好在环叔是个爽朗善良的人,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杨芸匆匆的转身进内屋,拿好自己的包,临出门她还想着回医院接晓锋回来后,去市场上买只鸡,给他补补。
她和环叔打车,一路上环叔都在劝她不用担心,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着急,杨芸自然也是听劝的人,她反过来安慰环叔不用担心自己,自己好的很。
下午的艳阳依然炙人,将马路上的粉尘晒成银白色,像是给路面涂上一层水银,路上车少,的士很快就到了A大附属医院正门口,环叔带着杨芸急匆匆的向该医院的急诊科走去。
在急诊科的一张临时病床上,杨芸看到了面如死灰的顾晓锋,是那样的虚弱,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丈夫的病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溢满了眼眶,医生护士们正在紧急抢救,杨芸擦干眼泪,红着眼睛过来呼喊晓锋,他有了点回应,嘴唇开阖着,似乎还想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
杨芸快速的按照护士的指示缴了相关的费用,奔了回来。她谢了那四五个将晓锋送去医院的工友,让他们回去上班,省的误工,那些人千叮咛万嘱咐的走了,只剩下环叔留了下来,毕竟她是个孕妇,虽然只有三个月,可是一个人照顾晓锋起来总是吃力的,杨芸没有坚持,因为她真的很需要一个帮忙的人。
给晓锋扫完腹部CT,丈夫的脸色回转了很多,然而一个瘦高个医生将杨芸叫到一边,表情严肃的看着杨芸,轻声道:“你是他老婆?”
“是的,大夫,我老公的情况怎么样?”杨芸急切的问道、
“不好!要住院!”瘦高个医生抬眼见杨芸虚弱的样子,赶紧道:“你先稳住,别着急。”
杨芸扶着墙,看着来往看病的人川流不息,每个人都是脚步匆匆,神色严肃紧张,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的味道充溢着她的鼻息,她咬着牙,竭力镇静住颤抖酸软的身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我做好准备了,你就实话告诉我吧。”
“从腹部CT上看,你丈夫得的是肝脏恶性肿瘤,而且肿块巨大,两个肝叶都有,他这次昏迷。”瘦高个医生还没有说完,见顺着墙慢慢向下滑的抽泣的杨芸,他赶紧住了口,扶她坐到咨询台旁的小凳子上,递给她一张带着茉莉香味的餐巾纸,道“还有其他家属吗?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吧,早点安排住院,然后确定到底该怎么治疗。”
杨芸后来根本没有听清大夫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脑子里重复着一句话,丈夫得了恶性肿瘤,怎么办?他们未来的孩子没有爸爸,怎么办?丈夫的爸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和他们说?
她抬起头,泪水止不住的流着,“大夫,这个诊断确定吗?会不会弄错了?我丈夫能吃能喝能睡,怎么会?”
“基本上是确定的,赶紧通知其他家属过来,我好早做安排。我还有其他病人要处理,先过去了。”那个瘦高个大夫留给杨芸一个匆匆的背影,护士来催过很多次瘦高个医生,杨芸是知道的。
环叔给顾晓锋的爸妈打了电话,将他们都叫了过来,电话中他只是说晓锋中暑入院了,并没有说其它原因,毕竟两位老人已经60出头,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当面自己可以适时的安慰。
两位老人以前是纺织厂的工人,退休后一直闲赋在家,他们和晓锋并不住在一个小区,离医院稍微有点远,半个小时后,他们匆匆的赶到,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脸色晦暗的儿子,顾妈忍不住的抹起眼泪,杨芸只能强打着精神安慰哭泣的妈妈,这时她反而变的坚强起来,因为她有责任照顾老人的情绪。
接下来顾晓锋住进了肝胆外科,那个瘦高个医生就是晓锋的主治医生,叫任波,他倒是对晓锋的境遇充满着同情,每次查房都是仔仔细细的询问他病情的变化,经过他精心的治疗,晓锋的情况虽然有些好转,脸色恢复了些光泽,但是短短十天时间内,人却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座大厦轰然倒塌,虽然想借着外力,努力的架构起内部的框架,可以依然难逃倾倒的命运。
杨芸在晓锋面前强颜欢笑,宽慰着他,告诉他会好的,可是傍晚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快步的走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周围花圃中一丛丛的紫色鸢尾花怒放着,杨芸坐在台阶上,对着清澈的小河嚎啕大哭,惹得周围散步的其它病人向她投来同情的眼神。
擦完眼泪,杨芸总是急匆匆的赶回去,劝慰着父母和丈夫,她已经忘记自己是有身孕的人了,虽然大家都尽心竭力的抢救者晓锋,但是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依然因为恶性肝肿瘤破裂出血,死在急诊手术台上。。
听到这个噩耗,婆婆直接哭晕过去,杨芸流着泪,强忍着无力的身体,帮着公公照顾婆婆,她已经无力想未来,太累!太绝望!
就在杨芸收拾病房中的丈夫遗物,打算带着东西回家时,却见公公、二叔和环叔等,带着二十来个亲戚找到肝胆外科要儿子,他们气势汹汹的质问医生:“为什么活着送进来的,会抬着送出去?”有的人拿着棍子在医生办公室里乱砸一气,甚至有人叫嚣,让任波医生滚出来,一命抵一命!
杨芸内心深处自然懂得任波医生无过,这么毫无理由的找人家麻烦,自己觉得过意不去,她想劝公公,可是公公的一席话,将她的疑虑打消了,公公说:“反正晓锋人死不能复生,那么我们多要点钱是点钱,如果医院有过错,我们就可以多要点,如果医院没有过错,那么就少要点!万一能要个50-60万的,我们一人分一半,也不枉晓锋年纪轻轻送了性命。”
杨芸听着觉得有道理,也跟着亲戚闹起来,老公不能白死,万一医院能赔点钱的话,对于父母亲和自己都是安慰,虽然她内心深处觉得老公的命不止这么多钱,虽然她内心深处也觉得任医生不管是对老公还是对自己都是不错的,但是为了父母亲、自己和未来的孩子,自己只能昧着良心这么做了,于是她在本市的网站上发帖子,绘声绘色的描写着医院怎么黑心和自己怎么可怜,没隔一天,杨芸惊喜的发现自己的贴子竟然上了本市论坛的热搜,成了火的不能再火的帖子,看着下面那么多的留言都是同情自己和咒骂医院的言语,这无疑让杨芸有了很多的底气,“也许自己是帮其它人出了口恶气,这个医院也许真的不该拥有可怜的人们的同情。”
顾爸、顾妈、环叔及二叔等人纠结了二十来个本家亲戚,在医院的大厅里打起了白幡、拉起了横幅,头两天甚至将顾晓锋的尸体拖到大厅里,可是是夏天,尸体实在不能久放,于是第三天匆匆料理完晓锋的后事,大家又快速的集结在了医院大厅里,因为有了同仇敌忾的面对医院的经历,倒是冲淡了不少他们对晓锋的死的哀伤。
二十多个人风雨无阻的赶往医院,第8天的时候有市里的电视台来采访,最后他们一群人都上了电视,后来电视台以“年轻丈夫病死医院,初孕妈妈该何去何从?”为题,专门报道了杨芸的故事,赚了很多不明就里的看客的大把大把的眼泪,大家纷纷的指责医生无德和医院的不负责任,很多人给电视台和市政府写信,希望能帮助这个可怜的妈妈,打击少部分医生的不道德的行为。
杭市卫生厅领导将A大附属医院的院长叫了过去,告诉他们给钱了事,虽然院长一再的强调这件事情真的不是医院的过错,可是既然舆论都向着那可怜的人,那么医院争辩起来的言辞就会显得十分的苍白无力,最后院领导决定陪点钱来息事宁人,一为了讨上级的欢心,二为了平息大众的愤怒!
医院派人和杨芸等谈判,经过很多次的讨价还价,双方最终以20万的价格成交,拿到钱的那天,顾爸还抱怨杨芸,“你太心软了,本来可以要到30万的!”杨芸满脸的委屈:“爸爸,人、人不能太贪了,何况。”顾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茶杯震的“哐”“哐”直响:“贪?谁贪了?我们唯一的儿子可是死在那个地方?”杨芸缄默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那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不希望他的儿子死去;那个医院的所有工作人员,曾经也是竭尽全力的想从死神的手里抢他儿子的时间;那个医院的医生任波,曾经因为无法救治他的儿子而泪流满面,痛苦的睡不着觉。到底是谁让医生和患者间的仇恨和不理解加剧?到底又是谁让医生越来越“寒心”和“面对疑难病人时选择自保”?
杨芸七个月后再一次住到这家医院的妇产科,产前,有一天傍晚,落日尚有余晖,下楼散步的时候,杨芸遇到了任波医生,她紧紧得抓着婆婆的手,低着头,羞红着脸走了过去,没敢正眼瞧他。
医院后花园里腊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杨芸瞧着腊梅,耳边似乎响起孟庭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想着想着,杨芸的的眼中噙满泪水,在高洁的梅花面前,她觉得自己丑陋极了。
2天后的子时,杨芸如顾爸的愿生下一个大胖儿子,老人笑的合不拢嘴,觉得这小子和顾晓锋小时候简直一摸一样,他欣喜的送给妇产科的丁大夫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白衣天使,送子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