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棉坐在床上,许久都没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于是赤着脚下床来,掀开珠帘,那男子正神情莫测坐在软榻上,见着锦棉出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锦棉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怒气。他在生气?为的什么?是上次《暮颜鬼泣》的事?还是她借着他的名号来了东莱之事?
“你在生气?”锦棉小声问,带着几分胆怯。
“……”夏映川没看她,自顾斟了一杯凉茶,端起凑到嘴边,正欲饮下,一双素白藕手伸来,夺了他手中的杯子,“冬日里凉,不宜喝冷水,况且……你有伤在身。”
说完,锦棉感觉周身凉气袭人,心道不好,连忙走去外间,为他换了一壶热茶,斟满一杯,递到他面前,“还是热茶好些。”
那人却还是不说话,只坐着,眼睛看都不看那杯新沏的热茶,周身冷气飕飕,锦棉也无奈了,心想还是先认错的好,不然会吃大亏的,“我知道用你的字以假乱真是我的错,可,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毫无理睬之势。
“我来桥易仙城你就当我不存在,不会误了你的,上次……”说到上次她吹《暮颜鬼泣》伤他的事,锦棉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说才合适,她知道那人定是怪她了。
夏映川抬抬眼皮瞧了她一眼,锦棉似是受到鼓励,正色继续道:“关于上次的事,天柏哥哥是我的至亲,我不能不理他的安危,况且,你之前因江湖高手围攻所受的伤尚未痊愈,根本不能擒下天柏哥哥,结局只会是两人都拼个精力衰竭,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他接过茶杯,却没喝,看着飘浮的几片上饶白眉,缓缓问道。
“还有……嗯,还有……我刚刚不该扇了贵夫人一个耳光……”其实说这句话时锦棉是没有意识的,只是接过他的话随口而出,可一说完,她感觉整个人被冰嵌住,偷眼看向夏映川,那人也在看她,面无表情。
“楚锦。”终于,他开口,声音凉入骨髓。锦棉浑身一紧。
“你当真是没有心。”
茶杯“嘭”地搁在桌上,碰撞出冰冷的声响,几滴茶水飞溅到桌上。夏映川豁然站起,珠帘摇晃,消失在屋内,徒留一室冬寒,红烛映窗,单影薄薄。
锦棉脸上一片茫然,愣在原地,许久,伸出惨白的手执起杯盏细抚,那杯热茶已然凉透。又是许久,脸上露出惨然的笑,她长叹一声,将杯盏放好,起身,向着床走去,为自己盖好被衾,真是有些累了,却睁着眼难以入眠。
第二日,锦棉早早起床,眼泛血丝,采萼劝她再睡会儿,她却执意不肯。
“采萼。”
“奴婢在,锦棉公主有什么吩咐?”
“襄骥将军住在宫里吗?”
“将军住在襄骥将军府,很少入宫,倒是襄骥夫人,因着是郡主的缘故,常常入宫。”
“嗯……那,国相大人呢?”
“国相大人也不住在宫内,不过大人和将军甚为熟稔,来往甚密。”
“国相大人与王室的关系怎么样?”
“太后和王上很是重用大人,与大人之间甚为亲密,大小内政几乎都经由大人之手。”
“嗯……” 她又问了些东莱的情况,原来东莱先王早逝,并无手足,且独留一子,王室单薄,昨晚宴上那些不过都是些没有实权的旁支和外戚,在东莱除了幼王和太后,真正揽权的便是夏映川和韩若。前者摄外,后者总内,共同控制东莱局势,深得民心。
这一日风平浪静,锦棉一直待在卑榆居,只有下午时候言淑来找她打发时间,就连徐天柏也没见踪影。明日,便是东莱王加冕之日了。
锣鼓宣鸣,王侯将相分立两旁,肃穆而站,三人高鎏金华厦大帝的人面像下,三国使者并列而站,东莱太后站在最中央的前方,面带慈和的笑意,手捧赤金王冠,看着从群臣中缓缓走向她的东莱王,待东莱王走到她身前,双膝跪地,礼炮冲天而发,十几位史臣大诵文词,声音钪锵浑厚,神圣庄严传入众人耳中,众人皆跪。起身后,三国使者将各国文案摆在人像下。礼成。
这加冕典礼是自古以来华厦大陆延续下来的规矩,无论统一分立各国都会遵循,使者来访期间,不牵连任何政治军事。不过待各位使者出了东莱地界,所发生的事便不关东莱分毫。
北辰已灭,锦棉并没有参与这次的加冕仪式,她和言淑在夕措阁等待晚宴。
锦棉紧了紧毛皮衣领,“我还以为是你去参加加冕仪式。”
“父王让辰月代表西陇。其实父王并不喜辰月,这次却出乎意料让辰月担当此事,倒是很令我吃惊。”
“世人皆以权贵为首,辰月哥哥兵败只身一人逃往西陇,西陇王不喜他也是合乎常理,毕竟你是他的公主,理应有更好的归宿。”
“我父王的确如此。你知我自小就喜欢辰月,自从十岁那年见过他后,便再难忘,他逃来西陇那天,是我这么些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会嫁给他,也是对父王以死相逼求来的结果。我也知辰月对我无意,娶我也是想着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可我就是爱他,他把我置于怎样的境地都好,只要能让我陪着他。”阮言淑噙着端庄的笑,说话间眼里唇角流露着温柔爱慕之意,忽而神色一整,“父王这次让辰月独身去东莱,我总感觉不安,便偷着跟来了。”
“你偷偷跟来的?呵……这倒让我吃惊的很,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的言淑公主竟然为了儿女私情偷偷潜出皇宫?”
“别总说我,你和襄骥夫人之间有什么过节?那晚,她为何要打你?”
“我和她的过节不过是因一人而起,嗯,算是儿女情仇吧。”锦棉的语气有些飘忽,言淑心领神会,看着她发愣的脸也不再多问。
二人聊着直至日沉,外间有小婢来传膳,两人整理好宫装便朝蟠龙殿行去。这次在蟠龙殿举办的是国宴,举国欢畅。宴会上了无乐趣,无非是些相互奉承相互贬低的话,不管别人对她说什么,她都笑而不语,偶尔需要附和两声,不过大多都被徐天柏给挡了回去,久而久之,别人也不再管她。夏映川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锦棉的心越发凉了。
宴会结束,锦棉便回了卑榆居,采萼在一旁伺候,正要入睡,忽听屋外脚步阵阵。
“采萼,你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奴婢这就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采萼才匆匆回来,“锦棉公主,大事不好了!”
锦棉从床上坐起,问:“何事?”
“是夕措阁的驸马爷,听侍卫们说,这位驸马爷酒醉误入宫闱,竟,竟……”
“究竟怎么回事?”说话间,锦棉已从床上爬起,自己迅速穿上衣裳。
“竟误闯了崇凤殿,轻薄了太后娘娘!”
锦棉听后,神情一凛,“随本宫去夕措阁!”边走边将白色大棉外衣套上。采萼跟在后面有些愕然,这些天跟着这位公主,大约也摸出了些这位公主的性子,她遇事总是冷冷淡淡,虽有时带着笑,却疏离陌生,这次居然为了西陇驸马急成这样,倒是稀罕。其实她不知,苏锦棉与苏辰月是血亲兄妹,就算再怎么添生仇怨,那血浓于水的亲情怎么也抹不掉。
夕措阁被重兵包围,锦棉被隔在外围不准入内,最后不得已拿出“襄骥”令牌才得以一人入内。进了室内,只见言淑伏在地上,眼睛通红,强忍着泪水,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她见着锦棉,喉咙动了动,可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苏辰月衣衫凌乱躺在地上,脸色潮红,满身醉意,不省人事。
这时领头的一位禁卫军将领道:“将这贼人拖进大牢,听后处置,言淑公主先囚在夕措阁,等事情落幕再行处理。”说完领头人带着几位将士将苏辰月架起离去,留下一众士兵留守夕措阁。
待他们走后,言淑一头栽进锦棉怀里,抓着锦棉衣服的手不停颤抖,整个人都在哆嗦,忍着坚决不哭出声来,锦棉任由她抱着,等到她稍微平静后,锦棉方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适才我正欲入睡,听到门外几声哐当,便起身去查看,却见辰月满身酒气撞到了门板,躺在地上,我想把他扶起来,可他拽着我的手,想要说话,最后一个字都没能说出,便晕了过去。然后就有大批军队前来捉他,说他……说他误入宫闱……”她说话时,牙齿上下打颤,声音颤抖,“我分明看见,他看着我的眼里没有一丝醉意,全是清明!也不知为何会有一身酒气!定是遭人陷害!”
锦棉沉吟良久,“辰月哥哥一向稳重,少有醉酒,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此事应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言淑,你先不要太担心,辰月哥哥暂不会有性命之忧,毕竟此事要与西陇商榷。”
“锦棉,你不知道的,在西陇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死,还有我那父王,他,他根本不会在意辰月,即使辰月是我的夫,他在意的也只是他的金银财宝,富贵生活!”
“先不管西陇如何,东莱想要处决辰月哥哥必得告知西陇,从东莱至西陇,来回也要一月,这一月里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你别急,定会有办法的。”
言淑听了她的话平静了些,抬起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望向锦棉,手握上她的,“锦棉,幸好,幸好有你在。”
锦棉对她舒颜一笑,“言淑,你不要忘了,苏辰月是我的亲哥哥,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大家不愿提及的事,可这是不会更改的事实。”
从夕措阁来至钟离院,徐天柏正坐在桌前对着一旁残棋,眉头深锁。
“天柏哥哥,你可知夕措阁出事了?”
徐天柏落下一粒白子,望着棋盘,道:“嗯,已听见响动了。”
“是东莱布的局?”
这次徐天柏并未回答,他转过头看她,“陪我下完这盘棋,可好?”
“我不会下棋。”
“真的?”
“嗯,在北辰那会儿,我什么也没学过,这你是知道的。”
“我以为你出了北辰,学会了下棋。不会也没关系,来,我教你。”他拉过她的手,让锦棉在对面坐下,“手怎么这样凉?”
“听见夕措阁的动静,便急着出来,衣服穿得少了些。”锦棉一边观望着并不懂的棋局,一边回答。
徐天柏听她这么说,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只关心夏映川。”锦棉眼帘下的眸光闪了几闪,并未答话,天柏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出事的是我,你会不会也对我关心不已,为我尽心尽力?”
“天柏哥哥,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但真若有那么一天,我苏锦棉就算拼尽全身力气,也要救你于危难。”
“我不要你拼尽全身力气,我只要你这一句话,就足够。”
说话间,一盘棋局被锦棉毁的惨不忍睹,徐天柏长臂一伸,中间隔了棋盘,揉了揉她的发,笑道:“傻里傻气的。”
锦棉瞪眼过来,“你才傻里傻气的呢!”徐天柏看着她那委屈样,大笑,直到消停,又死劲揉了揉锦棉的头,直把那一头秀发揉乱,才弯着嘴角道:“我送你回卑榆居吧。”
锦棉没理,直到现在徐天柏都没有回应关于苏辰月的事,“天柏哥哥,关于辰月哥哥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回避?”
徐天柏的笑容僵在脸上,拉过她的手,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给予温暖,“我送你回去吧。”
锦棉停了脚步,他们两人雪白的衣衫立在门栏下,一前一后,无人言语,僵持不下,良久,徐天柏长叹一声,转过笔挺的背影,“真拿你没办法。”
锦棉唤了声“天柏哥哥”,神色倔强,微皱眉头,配着柔和纤弱的模样,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惜。徐天柏一看见她的脸心下便更软了几分,“如果我说,这件事出自我手,你会怎么想?”
锦棉不可置信,“什么?出自你手?”
“在行痴湖,我趁他不备时,将千日醉洒在他衣服里,又将他引去崇凤殿,使他陷入我的圈套。你放心,我临走前会给他解药。”千日醉,乃奇毒,顾名思义,中毒症状和醉酒无异,不过,这一醉便是千日,即使不被野兽飞禽、仇人匪盗杀死,也会活活饿死渴死。
“可……可这样,你是断了他所有的梦啊,他……”
“锦棉,你该知道,这天下,唯有强者存。”
她不再为苏辰月辩驳,心下已经明了,你我都有坐拥天下的梦,不是你断了我的,便是我断了你的,便看谁更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