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下去也于事无补,不仅添乱还可能会送命。”他每句话都命中要害。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湿了一片,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忽然她一下转过身来,死死地拽着他长袍的一片衣角,哽咽着声音道:“求求你,帮帮他们,帮帮他们,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她跪在他面前,为了锦璃,她唯一的姐姐唯一的亲人,也为了那些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人,卸下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哭的肆无忌惮,破破碎碎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我求求你,帮帮他们,求求你,帮帮他们……”
她以为她已经看透了人世的悲凉,她以为她已经放得下别人的生死,她以为她可以化解危机可以让锦璃不涉及其中,她以为她可以对那些给过她伤害的人漠然视之,原来,一切都是她以为。
夏映川站在那里,听着她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心里的弦悉数紧绷,就快要断了似的疼,他手臂垂在两侧,微低着头,细碎的刘海柔柔地垂在眼前,眼眸幽深。紧锁着锦棉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他的头发高高束起,那根黛色的发簪闪着迷人的色泽,如瀑的长发垂在身后在微风里四散风扬,风止,落在他黑色的轻纱上,铺成一背绝美的墨染,还有几缕落在胸前,挂在颊边,衬着月色般清冷的容颜,绝美。
他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岁寒和叶深等在远处。
“岁寒。”终于,他说话了。
“属下在。”岁寒单膝跪地。
“带她回桃花涧。”他的语气还是和平常一样平缓,只是在说完后,轻微地叹了口气。
“是。”岁寒毕恭毕敬地领命。
夏映川看了眼锦棉,唇瓣开合,“但愿我不会后悔”,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向离弦的箭,眨眼间消失在山坡上,叶深随后跟去,锦棉慢慢转过身,一眼便看见山下那个黑色的人影,他抽出腰间的软剑,泛着淡淡的青光,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出剑,只一次,她的目光便再不能移转。
他所过之处两边躺着一地的铠甲尸体,他长剑所及之处毫无活口,不管是北辰还是西陇,挡他的便是死,锦棉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将人至于死地的,只看得见靠近他的人统统倒下,他的剑太快太狠戾太绝情,没有多余的招式,招招绝杀。叶深在后面为他除去后顾之忧,很快他们便到了锦璃所在之地。他的发丝在空中飞舞,缠绕着轻纱,在茫茫人海中,锦棉知道,这个男人,让人望一眼即成永恒。
“跟我们走。”叶深对华洵道。华洵抱着锦璃,叶深帮他掩护住左右不断涌上来的人,可是即便这样,华洵的身后仍然是一个空门,此时他的背后已经被砍了几剑。
“我来断后。”天松手拿重剑满身伤痕的出现在他身后,华洵知道他定是杀过重围而来,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地方,所有的事都心照不宣。天松最后看了眼锦璃,用剑削了一缕她的发握在手里,他笑容明朗,褪去了大男孩般的稚嫩和狂妄,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般的自信和狂傲。
“这样我才有力量一直战下去,就算死也无畏。”他一只手紧握着那缕发。
“我们等你回来。”
“你能这样抱着她,真好。”天松说完,决绝转头,挥舞重剑,血滴飞溅,尽管落在他身上,他只知,此一刻,他不能停止杀人,这就是爱的代价。他一生张狂,却爱的隐忍,却连死,也没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说句像样的话,何况那句深埋于心的我爱你。此间,他正当年少,十七年华。
苏辰月见夏映川带着他们走,心中陡觉不妙,剑下一滞,徐天柏一剑刺中他的左臂,他向后跃了数步,朝着夏映川大声道:“夏映川,你为何倒戈相向?”
夏映川却没有任何言语,只一心向着锦棉在的地方奔去。此时侯志杰挡住他的去路,“背信弃义,你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闪开。”他冷冷蹦出两个字。
“你这么做到底为何?说好一起平分北辰土地,你居然要救走他们,居心何在?”
“我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语毕,手动,剑落,一剑封侯。
锦棉只记得最后,在群山的环抱里,郁郁苍苍的大地被鲜血浸染,满目满目都是躺着的尸体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还有满目满目的人挥舞着兵器,在满目满目的人群里一位黑色轻纱的男子舞着长剑向着她的方向笃定地走来,他身后是一位蓝色铠甲的战士,战士的怀里是鲜艳刺目的红,烙上了她的泪。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锦棉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群山叠翠,一位黑衣人朝着她走来,他的身后是一团蓝色包裹着刺目的红,那红逐渐放大,一点一点蚕食着蓝色,黑色,绿色,直到整个场景都是那刺目的红,她满身是汗的醒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谁的目,谁目里的一滴泪凝成了一粒砂,又落入了谁的眉心印成传世的朱砂,哪一阵风风化了砂,飘散在天涯覆灭了谁的年华。
谁听信了风以为是别离的痛,在掌心里湮没了快乐,羽翼遮不住殇,谁的地久天长让谁伫立到地老天荒,那条路,没有你,便是崖。
桃花涧的桃花开的正绚,锦棉倚在一颗桃树下,仰着头,透过纷繁的花朵看那一寸天蓝,肩上落了几片粉色的花瓣,她浑然不知。
“师母。”
“嗯。”锦棉并未看他,轻声答应着,出神地看着天空。
“师叔公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
“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很难过,师父看了也不会好受。”
“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姐姐。”她终于看着叶深,眼睛里平静的像千年古潭,声线柔和,若不是在逐鹿陵亲眼见到她的失声痛哭和哀嚎祈求,他肯定会误以为她真的是这么平静无波。
“失去亲人的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意外是谁都避免不了的。”
“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意外。”
“师母……”
“叶深,”她打断他要说的话,“以后别再叫我师母了,还是叫我楚锦吧。”叶深不再说话,低头看着落了一地的花瓣。临走时他说:“师母,师父为了你放弃了什么你知道吗?若不知道我便只能唤你楚锦了。”
放弃了什么,她知不知道又能怎样,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你有你的天上人间,我有我的悲欢离合,我看得见你的,你也看得见我的,中间隔了远古遗留下的结界,想要水乳交融是这样的痛,痛定思痛之后发现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贪心,他要是无关紧要的人她又怎么会痛上加痛。她想,她是错了,她怎么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倾付了感情,怎么可以。
她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握成拳,一滴清泪缓缓划过晶莹的面颊,落进她的嘴里,好苦。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擦着那条泪痕。
“她还有三年寿命。”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带着凉意,永远都是。锦棉睁开眼睛,双眸清澈,她望着蹲在她面前的那人,许久道:“冰痕棘?”
“嗯。只有这个办法,不然她过不了今晚。”
“那……三年之后怎么办?”她傻傻地问,忽而,眼神一亮,眼里充满期待,“三年后,用九尾赤焰花解了冰痕棘的毒,可以吗?”
“她失血过多,但尚存一气,三年后,若用九尾赤焰花解冰痕棘之毒,她会因血虚而死。”他毫不保留地说出真相。
“只有三年啊,这么短。”她沉沉哀叹一声,垂下眼帘,泪水粘上睫毛,最终还是滑下来,“华洵他……”她忽而有点说不出口,他心中的悲伤她想起来都觉得承受不起。
“他同服了冰痕棘。”夏映川再次为她擦着脸上的泪,锦棉掀开眼帘看他,他果然是爱干净的人,那件黑色的衣服已经换下,他一袭青衫袅袅,在万丛桃花里更显天卓,锦棉的眼睛半眯,没有任何征兆的,她将银月扎进他的肩膀。而她也感到脖子上一线冰凉。
“岁久,退下。”夏映川轻声呵斥,岁久愤愤地收了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离开了。
“你可以躲开的。”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眼神充满着挣扎和矛盾,握着银月的手抖如糠筛。
“你一点余地没留,我怎么躲?”他淡笑着说,好像扎在他身上的不是一把匕首,其实他可以躲开,他这么做只是想让锦棉心中的芥蒂少一些。
“我……姐姐她……”她断断续续地说。
“锦儿,你一向是决绝的人,怎么不往这儿扎。”他左手食指指向自己的胸口,因为动作,红色的血往外流,瞬间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裳,开出一朵花。
锦棉拿着银月的手颓然垂下,她低着头缓缓道:“小的时候我以为父王不喜欢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锦绣阁,天柏哥哥偶尔会带着我玩,其他几位哥哥也只会拿着我说笑,只有姐姐,她把最好的都给我,带着我一起玩。我喜欢天柏哥哥,她也喜欢,可是她却把机会都让给我,七岁那年我从阁楼上摔下来,后来,陆陆续续的,他们都对我很好很好,什么都给我最好的,什么都依从我,可是那时,我知道他们却没一人有真心,只有姐姐,她为我哭为我笑,在我最灰暗最荒凉的日子里,都是因为她我才没有忘了温暖的味道,我暗暗发誓,尽我所能,保她无虞。”
“……”夏映川静静地听着,他和她并肩坐在桃树下,肩上插着银月,衬着青色衣纱,竟生出几分凄美来。因为扎的不深,伤势并无大碍。
“可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卷进这场风波,其实我可以阻止的,如果我一开始就将自己定位成北辰一方的人,那样我便会竭尽全力帮他们,更不会和你有什么牵扯。”她神色悲哀,每个字都渗进夏映川的血液。
“可惜,没有如果,你一开始就没有拒绝我,是因为不敢拒绝还是因为不想?”他的话是血淋淋的真实。
她沉默,伴着清风花瓣,暖阳,许久,道:“你利用我利用的如此彻底,我不会心生仇怨,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连带着我的姐姐你都一并利用。”
“我没想过会伤你至此。”他一心怀着天下,他高傲的看不见任何人的存在,在此之前,他以为锦棉在他手中不过是一粒棋子。却没想到,她心痛至此,他心疼如斯。
“本是陌路,何必相识?从此以后,我与你,天涯海角,两不相认。”终还是说出诀别的话来,不这样,她非痛疚而死。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风过,话落,凉凉孤傲。
“我们各自为命,结局注定是这样。”她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他拉住手。
“我从不相信宿命。”
“与我无关。”
“如果我现在不放手,你觉得你能走的了?”
锦棉不再说话,侧着头,看他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他另一只手摸上那柄银月,嘴里没发出任何声响,只有刀身滑过筋肉肌肤的撕拉声,拉着她的那只手连动也没动一下,银月拔出,粘着血肉,血珠汇集到刀尖,滴下,“叭”的一声,清脆响亮。
他将刀身擦了擦,放入她的手里,“是柄好刀。”
“师叔曾经和他的大徒弟很相爱,也就是乐正欣绯,因为伦理道德的压迫,乐正欣绯为了成全他的声名背着他服用了冰痕棘,将最美好的三年留给了他,也留给了他一辈子的遗憾。师叔常说那年若和她一起走了,便不用忍受这些年来痛入骨髓的思恋,那时太年轻,不懂爱情得来不易。也是因着这事,他才肯答救他们二人,想来,苏锦璃和华洵的结果不算差。”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中间有少许停顿,似乎很不适应一下子说这么多,锦棉也很讶异他会对自己说这些,但并未表现出来,只安静地听着。末了,他问:“你懂爱吗,男女之间?”
“不懂。”她如实回答,她确实不懂什么是爱。
“呵……”
“那你呢?”她转过头问他,因为含着泪水,眼神清澈。他放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夹起她肩上的桃花,放在鼻子前轻嗅,薄唇勾起,“世事熬煮,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她眼神黯然,垂眸看着菱纱衣裙下的足尖,蠕动着嘴唇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你能不能放我走?”他们彼此沉默,风吹落桃花满天,锦棉的声音缓缓落入他耳里,她说的那么轻那么轻,像桃花一样一遇见风便会飞散,可落进他的耳里却掷地有声。很久很久,他才说:“好。”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