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了,失落不安的李桃来不及说什么了,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不知所措的孙振翔木讷地站在原地,等火车开出去了十几米远方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拨开人群,追了上去,冲着道别的李桃大声喊了起来:“李桃,我爱你,一定等着我呀,那两千块钱我们……”
还未说完,孙振翔的声音就淹没在了汽笛声和人群的喧嚣里。
李桃焦急地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孙振翔双手围成了喇叭状:“我爱你,等着……”
然而,喊声再次遗散了。
李桃乘坐的是比较靠前的车厢,很快便消失在站台的尽头。两人直到看不见了彼此,才放下挥舞的手臂,久久地望向各自隐没的方向。
站台上挤满了送别的人群,在这个习惯于为了梦想而来,为了生活而去的城市,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别离。十年前,那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红皮普快,带走了一段记忆和历史,而北京站每天发出的上千辆列车上,十年来,该承载多少岁月沧桑?
这一小别,却成了永别。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DV机监视器里,十一年后的李桃不动声色地说道。此时的她,沉稳内敛,成熟知性,俨然一身女强人的气质;良好的保养,并没有让她的容颜老去多少,而北方女子典型的样貌,饱满的脸蛋和身材,更显出了一份华贵。
“发生什么了?”戴佑明急切地问道。
李桃摇了摇头,“不知道,十一年了我也没有答案。”
“就一下子凭空消失了?”戴佑明过于惊讶,忘了手上的DV机,镜头里只剩下李桃的一张侧脸。
“下了火车我就给他打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我就一直打,一直打,打了两个月直到打成了空号。后来我回北京找过他,宿舍改造了,宿管也换人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是不是发生意外了?”
“不可能,我问过他们学校,那几个月什么事故都没有。”
“那——会不会是他有什么隐情,比如得了……”
“我更愿意相信是他突然回老家了。”李桃打断了戴佑明的猜想,眼中掠过一丝惶恐。
“回老家?”戴佑明更加疑惑了。
“嗯,乌鲁木齐的老家。他父母一直都想让他回去工作。”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们是当晚失去的联系嘛,回老家至于这样?”
“说不定是他蓄谋已久,不敢当面跟我说。”
“那也不用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吧?”
“所以我才说,十一年了我也没搞清楚。不过,我还是最希望他真的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了。”
“现在网络这么强大,你没去搜一下?”
“去年我学了学开心网、人人网什么的,没找到他的信息。”
“会不会真的有隐情,得了什么特殊疾病……”
“可能是他不想打乱现有生活,刻意回避的吧。”
“可当初他那么爱你,怎么……”
“爱吗?”
“……不爱吗?”
“但愿吧……”
戴佑明放下手中的DV机,感叹了一句:
“现在这时代,两个恋人彻底失去联系,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记得那时候有一部电影,讲一个女孩儿出门买早点,回去的时候突然忘了新结交的男孩儿家的门牌号,就再也找不到他了……这情节演的不就是我嘛,坐了趟火车弄丢了他。那个时候他辛辛苦苦打工,不舍得买BP机;我呢,天天守在公司电话边上,也懒得买,更没有手机和网络,一旦换了地方又没联系上,说找不着就找不着。更何况……”李桃突然收住声,没再说下去。
“更何况?”
她摇摇头,小声嘀咕了句“没什么”便陷入了沉思。
沉默中,两人都垂下额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李桃递给戴佑明的十年前的那张“拍立得”相片上,空气似乎一瞬间凝固下来。相纸上,孙振翔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像十年前所有上进又阳光的大学生一样,朝气蓬勃。而当时的李桃是那样青春,身着素色连衣裙,被孙振翔温柔地牵着,轻舞飞扬,花枝招展。而那皓面如雪,烂漫如歌的时光就在永不消逝的定格里消逝了,一去不返。也不知李桃此刻暗淡的目光里除了哀怨故人,是否也有感伤容颜老去的惆怅。
李桃轻叹了一声。
“其实……说实话,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刚才说的那种可能,他会不会是生病了或者……”李桃轻抚咖啡杯抿了下嘴,“但每次我都不敢往下想,就骗自己说他是万不得已回老家了。可一想到他要真的是不声不响把我丢下,我就又希望他还不如死了好……”
“分别前他身体有异常吗?”戴佑明迟疑一下问道。
李桃摇了摇头,“没有,就算有,他能让我知道吗?他什么也不想让我知道,他就想折磨我,让我煎熬十一年。”
“不能这样想吧,就算真是他个人原因必须得走,那也可能是为你着想,觉得不说出来更好。”
“更好?是死是活没个交代叫更好!?”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戴佑明无言以对,颇为尴尬。李桃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遂竭力平静下来。
她长长叹了口气,半饷才开口:
“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吼。”
“没事儿,可以理解。”
“不,你理解不了。”李桃摇摇头,“这种没有期限的等待就像滚雪球一样,把我塞得满满的,不论我遇见谁和谁在一起我都放不下他。就像为了自己被拐卖的孩子而骑摩托车寻找十多年的父亲,到最后连自己的小儿子都顾不上管。煎熬啊!也是惩罚,惩罚我没有多关心他多留意他,惩罚我没像那位找孩子的父亲一样真正去西北找他。”
“找也不一定有结果呀。”
“起码遗憾会少些,恨也会少些。”
“可谁能知道另一种选择的结果呢?”
“总比苦等十一年好……”
戴佑明没说什么,缓缓喝光了剩余的咖啡后,想换个话题问起。
“你们是在2000年的夏天分开的,对吧?”
“嗯?对,你看……”李桃有些分神,她从包里掏出了一部汉显的BP机和摩托罗拉2000年上市的一部经典款手机——“V998”。
“这是2000年我挣第一笔钱时买的。十一年来我不停地更换工作用的手机和手机卡,但这部手机和里边的卡我从来没有换过,就连这BP机我现在还偶尔用它作闹钟呢……”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我就是幻想着有一天BP机和手机都响了,他突然就出现了,什么都没改变,我还是像十一年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等着他来给我送花,等着他来接我,等着我把BP机和手机都送给他,好让我天天都能找到他。我也不着急来上海了,我要留在北京让他把剩下的九朵玫瑰一起送给我,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做我女朋友吧’,我要抱住他好好吻他……”
美好的幻想同样感染了戴佑明,他微微扬起了嘴角。
“没记错的话,你们一直都欠着那个吻吧?”
“对……”李桃苦笑一下,“让我等了十一年的人,就只是牵了牵手。”
“有时候刀子划得越轻快,留的口子越深。”
“也许吧……”
戴佑明又把目光投向了那张泛黄的相片,相纸上的两人青涩素净很好看,特别是孙振翔那古铜色硬朗又纯真的面颊,刚毅中透着憨厚,看一眼就忘不了。
“不说了,时间不早,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么多。”李桃收起回忆,打断了戴佑明的凝视。
“我应该谢你才对,给我一个这么精彩曲折的故事。”
“见笑了。衷心祝你新作大卖!”
“谢谢,我倒更希望他能看到这本书。”
李桃微微一笑,“但愿吧。对了,如果书里边真有我的故事,能专门加一句我的原话吗?”
“什么?”
“就是我在你博客留言里写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你能找到他,告诉他我爱他,我在2011等着他’。”
说这些时,李桃笼罩在轻纱般的灯光里,有些怅然若失。
临别前,戴佑明看着她孤单的身影,不由得想到,她心中肯定有片净土,永远留在了那年夏天。
走出他们约见的咖啡店,上海的夜空突然沧桑了许多。从夜幕降临时便开始的采访到此刻结束,短短的几个小时,就像历尽十年一样恍惚。绵长的记忆跟随咖啡的香气飘散出来,凝固了夜色和心绪,戴佑明禁不住感叹起李桃和孙振翔的过往。他们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太多的幸福没来得及珍惜,还有太多的时间没有放手去爱。可转而一想,如果说孙振翔欠了李桃一个约定,那戴佑明他自己呢?就连秦曼曼提议一起去看场电影这样的小小要求他都很少应允,他该欠下多少呢?相比孙振翔两年多的付出,他们一起走过的十年该又承担了多少呢?戴佑明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是掏出手机,立即拨出了曼曼的号码,然而,“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再次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戴佑明突然有些担心,要是曼曼也像孙振翔一样永远消失了,自己该如何面对呢?是不是也会变成小说里供人感慨和惋惜的故事?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呢?
还记得07年戴佑明做记者的时候,有半年时间被派去某省协助其他驻外记者进行暗访工作,结果他自告奋勇参与当地假涂料作坊的调查时,差点没跑出那个制假村庄。
搞暗访的记者一般都得是扔在人群里找一天也找不到的,气质越土样貌越不起眼才越容易钓到各种黑行当的诱骗,比如传销比如黑砖窑,也或者假扮购买地沟油的批发商等等。可戴佑明终于低估了一次自己,就他这种细皮嫩肉的时尚青年,人家闭着眼都知道是城里来的记者,哪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建材批发商。制假者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不对劲,便悄悄使人堵住了村口,戴佑明还一本正经地跟那家人讨价还价,却不知村里所有的制假村民都已拿着扁担木棍蜂拥而来。
幸好报社的领导早就不放心他,派了其他记者过来探查,正当村民追打戴佑明的时候,同事们驾车赶到,这才把他救了出来。
死里逃生的戴佑明惊魂未定,在医院里呆了两天。秦曼曼深夜才得知消息,惺忪的睡眼还未睁开就连夜从北京赶了过去。跑进医院的时候,戴佑明刚好从洗手间出来,她激动地喊了一声,戴佑明循着声音望去,正看见曼曼两手提包,脸挂泪痕,扣子错位,灰头土脸地杵在走廊尽头。戴佑明回首的一瞬,曼曼撇下包,顾不上遮眼的乱发和失态的步调,飞一样地跑上前去,扑在了戴佑明的怀里。
被围困的时候,戴佑明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曼曼了,直到他紧紧抱起这个熟悉得已感厌倦的身体后,他才真正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才明白曼曼已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个拥抱持续了整整五分钟,五分钟里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可当情绪平复,两人走出医院时,戴佑明却把曼曼远远甩在了身后,曼曼想让他帮忙提下旅行包,他丢了句你那包丑死了……
又是回忆!恼人的过往总让戴佑明窒息,他打上一辆车,匆匆逃开了往事。兜转一圈,最后来到了夜色迷人的黄浦江畔。让奔流的江水涤荡尽自己的烦恼吧。迎着江风,戴佑明长舒一口气,刚刚还在困扰他的愁绪真的被抛在了脑后。微氲的路灯下,他坐在江边的一条长椅上,掏出黑色的记录本,在李桃的名字下边打了一个红色对号,并记下了她十年来都不曾变过的手机号码。最后,在那页剩余的大片空白里戴佑明写下一句话:“爱TA,就别放手”。
微风吹过,江边走来三三两两的游客和情侣,戴佑明捋了下吹乱的头发,看向映衬着霓虹的江水。对岸的东方明珠竟那样炫目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