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振翔这才反应过来,冲着李桃的背影喊道:“好啊,给就给!我每星期送你一支行吧?99支不就两年嘛,送够了你就答应我!”
这句话太让李桃出乎意料,她怔怔地回过了头。
“你疯了?”
“你没说不字我就当默许了。你手里那朵不算,一共99朵,你等我!”
说完孙振翔转身就走,径直穿过了马路,李桃气愤又后悔地喊着他,但人已走远,追不回了。
看着孙振翔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李桃一直强装的理性荡然无存。她不知道刚才的话是怎么说出口的,她没有那样说过话,更没有那样想过问题。下意识地把自己演绎成拜金女,只不过是搪塞的气话,不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自己三岁的男孩。姐弟恋这事儿,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前卫和潮流。
但李桃后来也想过,那时她对孙振翔是有好感的,甚至是有过心动的。不然就算没有“姐弟恋”这个阻碍,他们也不可能演绎出后来的故事。
那时候,一支好点的玫瑰要十块钱,每星期送一支,一个月是四十块钱。孙振翔跟大部分学生一样,每月的生活费三四百,不算计着花,生活肯定会捉襟见肘。所以,他需要去找些兼职了。另外,倘若每星期送一支花,除去寒暑假,一年下来能送四十多支,到2000年他毕业的时候刚刚送齐。这一笔账单,据说孙振翔在李桃转身的瞬间就算清楚了,喊出那番话,既有被拒后的胡搅蛮缠,也有盘算好之后的胸有成竹。他那么喜欢她,他不想许下的诺言无法兑现。后来他说,虽然那时自己也明白李桃很可能不会再搭理他,或者就算送完李桃也不一定会接受他,但他要赌一把。能为心爱的人疯狂一次,青春才叫青春,青春才能少些遗憾,多些追忆。
那天晚上,李桃一夜无眠。不安和愧疚让她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回想起许多两人的往事,不免念起孙振翔的好来。当车祸受伤的她被孙振翔送到医院的时候,当她不敢告诉家人而孤苦伶仃的时候,当孙振翔一直陪着她照顾她的时候,当他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的时候,她已习惯于依赖这个明眸皓齿的大男孩儿了。但女人心里有一扇窗,隔开了朋友与爱人;这扇窗有时很单薄,轻轻一戳就捅开,有时却很坚固,任窗外那人用尽浑身解数也纹丝不动,而只有穿过那扇窗的人才能被藏进心房。孙振翔小自己三岁的事实就像符咒和磐石一样封住了那扇窗,即使她很喜欢他很在乎他,那他也只是自己的挚友,眼中的弟弟。
她不能接受他,但也不想伤害他,所以,说出那些话虽欠斟酌,但目的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抱有幻想,不过此刻她仍然感到了不妥,当时若能委婉些就好了。还有什么比说一个男孩儿不行,什么也给不了自己的话更伤人自尊?况且是喜欢自己的男孩儿。李桃又想起了每次孙振翔说起他梦想时的踌躇和炽烈,他说他第一次拆开收音机,看到线路板上井井有条的半导体和焊点时,就认定了自己要成为通讯天才的梦想。他不顾父母反对,硬是考上了这所名校的无线电专业。她也想起了孙振翔幻想未来时的憧憬与坚定,那副信誓旦旦的神情只有满怀希望的人才拥有,才愈发显得真挚可爱。但李桃却亲口用现实嘲弄了无力的梦想……
算了,与其让对方为她执着受累,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的好。
可这次李桃想错了,她确实刺痛了孙振翔,但对执拗的人来说,任何挫折都只能让他越挫越勇。那天之后,孙振翔买下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为三份新的兼职奔波起来。
他不仅要每周五为李桃送上一支玫瑰,他还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虽然作为学生的他还不能顶天立养活李桃,但他起码有实力满足恋爱中的小奢侈,有潜力成为一个能挣钱有干劲的青年。
第二个星期的周五,李桃像往常一样跟同事郭姐肩并肩走出了写字楼,李桃一路说笑,根本没注意到路口小树旁坐在自行车上等她的人。郭姐使了个眼色,李桃才发现翘首以盼的孙振翔。
其实第一次送花的经历并不愉快,孙振翔也并非翘首以盼,那时他既紧张忐忑又郁郁寡欢,他还在为李桃说出的话怄气。等李桃迟疑一下走过来时,他立即低下头拉下了脸,一是为了表达不满,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而此时的李桃也是有些无所适从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已成功吓退孙振翔,但现在看来,对方还是不死心,她得更加绝决才行;可当她走近孙振翔,看到他憔悴的身影时,心一下就软了。
孙振翔并未抬眼看李桃,余光里见她走来,便闷头从内口袋里掏出一支玫瑰推到了她面前。
李桃不接,佯嗔道:“我不要!那天我说的是气话,你怎么能当真呢?一个月就那几百块的生活费你怎么活呀?”
孙振翔沉默不语,那神情比老黄牛还倔,见李桃不要,他皱起眉头瞥了一眼,硬是把玫瑰塞进了李桃手里,骑上车子一溜烟跑了。
李桃来了句“你这孩子!”话音未落,孙振翔就骑出了十几米,“振翔!你真别送了,我心领了还不行啊?”
李桃急得直跺脚,孙振翔却头也不回地骑远了。后来,他说自己刚转过身去就长舒了一口气,傻乐了一个晚上。
98年年初,北京城开始大兴土木,到处都是拆建的混乱情景,打破了这座宁静了千年的古城,再一次割开了它的容颜。林立的吊塔和遍地的挖掘机就像美容师的手术刀,锉平了那些矮趴的灰房子,隆起了满是棱角的高楼大厦。唯一不同的是,美容师都在吸脂减肥,而这个城市却一直在气喘吁吁地扩张。马路上盲目的自行车大军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见证,十字路口上渺渺无所从的万千张脸谱,谁也不曾想象过十年后的世界。孙振翔夹在其中并不迷惘,他背着单肩包和憧憬,在北京灰色的春天里穿梭。每周五,他都在花店买下一支玫瑰,骑行二十分钟去找李桃,送上花再骑回图书馆做兼职,第二天下午还要跑去餐馆端盘子,到第三天的清晨做家教去。
在那段波澜不惊的时光里,李桃渐渐习惯了周五的玫瑰和那个不离不弃的大男孩儿,生活竟也安心和充实起来。不过,她依然会在好感与排斥间纠结,依然会在懵懂的幻想里期盼白马王子的到来,会煞有介事地预演王子出现的一刻她该如何回绝和安慰孙振翔,可每每幻想到最后,她又会生出对孙振翔的恻隐,便黯然伤神起来。那时的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孩子?
隐隐的愁绪就像焦糖,为风轻云淡的日子抹上一丝甜而苦味的记忆。
三月底,李桃迎来了23岁生日。孙振翔特地为她买了一只巧克力蛋糕,暗棕的巧克力涂层和厚实的质感一看就是高档西点铺制作的。李桃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蛋糕,端详许久都舍不得下刀。虽然,她嘴上埋怨孙振翔太奢侈,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那种属于女生,实则是最让男人动容的小小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那一晚,黄灿灿的灯光和孙振翔明媚的笑脸让她有些陶醉,特别是孙振翔颤巍巍地伸过手来擦掉自己嘴边的奶油时,她甚至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差一点就要向孙振翔示好了,或者其实她已经示好了,可孙振翔并没有察觉,只是一直傻傻地笑。
可美妙的时光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出岔子了。
过完生日的第二个周六,孙振翔事先邀请李桃一起去北海公园踏青,李桃本来是欣然答应的,可应下后又觉得生日那天他们的关系太亲近,太危险了,如此下去生出情来该怎么办?她便踟蹰和排斥起来。其实,李桃喜欢跟孙振翔呆在一起,可她偏偏拧巴,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不能接受他,他俩不能在一起。于是,纠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就给孙振翔的宿舍打去了电话,说公司有情,周六不休息,不去了。撒了谎,周六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可李桃那性子哪能呆得住,转眼就叫上了两个好姐妹逛街去了,姐妹们又喊来两个男同学,于是两男三女五个青年快快乐乐地上了街。
可不巧的是,旁人里最不该有的人却出现了,这不,孙振翔已经站在了李桃身后,他踩住车子,镇定地喊了一声“李桃”,跟男同学聊得正欢的李桃,挂着笑容就回过了头,循着声音望去,笑容立即僵住了。
孙振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李桃又羞又恼,当晚就抱着公用电话往孙振翔的宿舍不停地打电话,一直打到周一上班孙振翔也没接。李桃在失落和愧疚中度过了一个多星期,一个多星期里孙振翔像失踪了一样,不接电话也没来送花,急得李桃一有时间就往楼下看。直到第二个周五下班的时候,李桃才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立即跑了过去,可孙振翔却像第一次给她送花时的表情一样,黑着脸,闷头递上花就走了。这次孙振翔没开怀,倒是李桃松了一口气。
如果把孙振翔放到现在的环境里,变成大染缸里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兴许他早就追上李桃了。无论是陪她住院照顾她的时候,第一次有勇气去追求她的时候,23岁生日晚宴的时候,还是这次李桃焦急如焚失而复得的时候,都是最好的下手时机。然而,孙振翔却生长在一个纯真的年代,他像许许多多还未有过爱情的少年一样充满了真挚和傻气,他们从不斤斤计较,从未思考过灵与肉,更不懂得暧昧和拿捏,他们只相信民谣里那种唯美而炙热而单纯的爱慕。
这种情,在现在看来或许是难能可贵的,但对于讲究效率和务实的今天,也是痴愚的。因为,孙振翔不但没有把握住一次次本可以得手的机会,反而用自己立下的誓言套住了自己,蒙蔽了自己。当他可以把李桃拥入怀中的时候,他却不自知,仍坚守着送满两年玫瑰再思量的信念,执着得是不是有些忘记了送花这一举动的本源?更严重的是,他的毫无回应,他那木头般的性情也把刚转换成被动方的李桃远远推了出去,让他那坚定的追求行动无限的延长了下去。
有一种爱,是炙热和冲动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把握得住,叫一见钟情,把握不住,便一瞬即逝,过去了,就很难再找到那种怦然心动。李桃冷了两次,孙振翔都错过了。还好,执着到底的人或许能从同一人身上等来理智后的恒久之爱,但,他还得是极其幸运的人。
如果你有一台超慢速的摄影机,请每周五下午把它摆放在李桃的公司楼下,待慢速拍摄出的胶片在普通的放映机上放映时,你会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大男孩抱着一支玫瑰花站在一棵小树旁,男孩身后的小树会奇异地从抽枝发芽到郁郁葱葱到落叶纷飞再到白雪压枝,迅速地经历过四季,而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如此再反复一次,将近两个春秋一眨眼就过去了。
睁开眼,此时已是1999年的年底。
等待了一年半的孙振翔看见李桃从公司里走出来,便像往常一样开心地冲她挥了挥手,但李桃却躲躲闪闪,瞥了一眼就迅速钻进路旁的一辆福克斯里,孙振翔擎着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并不认得刚刚引进的福克斯,只是觉得那辆车与路上跑着的有棱有角的车很不一样。汽车从孙振翔身边驶过,开车的是一个成熟男人,李桃则故意偏过头看向别处。直到福克斯消失在大街上,孙振翔还一头雾水,他其实觉察到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而已。恰巧此时,郭姐迎面走来,孙振翔扔下自行车跑了上去。
“郭姐,那人是谁?”
“振翔啊……”郭姐面露难色,“李桃让我跟你说以后不要给她送花了,多省些钱好好读书。”
“那人到底是谁?!”
“振翔,你别激动,你听我……”
“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嗯。”郭姐为难地点了点头。
孙振翔将玫瑰花一把摔在地上,跳上车就往福克斯的方向追去,任郭姐怎么喊也不听。他追了十多分钟也没看见那辆车的影子,就又折回去骑到了李桃家,紧闭的窗口像他的心情一样,没有丁点光亮。
此时的李桃正跟她的白马王子沉浸在浪漫的晚宴里,卿卿我我,心中的恻隐和愧疚早在踏进餐厅前就烟消云散了。
孙振翔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偶然间找到了一处正在修整的马路,坑坑洼洼的路面像黄土高原的沙盘一样。他猛地一踩脚蹬子骑了进去,疾驶的单车剧烈颠簸起来,身子像过筛子一样震颤着,犹如舞池里醉生梦死的摇摆,在忘乎所以的混沌里生出快感,忘记了疼痛。然而,这场疯狂的发泄很快就在一个水沟里结束了,孙振翔被绊倒飞了出去,四仰八叉地倒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溢出的血水和泪水把附着在脸上的灰尘拌成了稀泥,他想张嘴大喊,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干吼,干巴巴的甚至还夹杂着嘴里的尘土。
良久,天已黑透,躺在地上的孙振翔才真正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