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是我们从未觉得它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可就是一顿饭的时间,一个平淡无奇的上午过后,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日复一日最习以为常的一别,就成了永别。
谢黎露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的十点一刻,历史老师带领大家复习近现代史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司机老赵推开了教室的前门。经过了老师的允许,谢黎露走出了教室。
“露露,家里出了点事,你爸让你请个假跟我回去。”
“是不是我妈妈出什么事儿了?”谢黎露立即想到了妈妈。
“我也不知道,路上电话通知我的。你快请假去,我在下边等你。”
“你没在家?”
“没,早晨安排我出车拉东西去了……”
谢黎露回教室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高三七班的牌子,“班”字有个缺口,偏旁“王”变成了“土”,这一幕她记了一辈子。
回家的车上,她一直在追问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一脸茫然的老赵看起来确实不知道原委,只是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并加快了车速。窗外淅淅沥沥令人心烦不已的雨滴让谢黎露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二十分钟后,汽车开进郊区一个散落着零星别墅的小山里,谢家就在最偏僻的一隅。远远的,谢黎露看见家门口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车还没停稳,她就跳下来,向家门狂奔而去。此时,她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急切,她的大脑是空白的,莫名的情绪却催的她几乎要哭出来。
刚进房门,谢黎露就听见了谢煜辉悲恸的哀号,她直奔父母的房间,林若兰安详地躺在床上,像平日里睡着了一样,至少有那么短暂的一瞬,谢黎露是这样渴望的。
虽然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此情此景还是让她完全蒙住了。她张大了嘴巴,呼吸顿时卡在喉头,像极了打鼾时的戛然而止。又像痴了的傻子一样,直楞楞地盯着母亲扑倒在床边,好一会儿才绝望地喊叫出来:“妈,你怎么了?你快醒醒,醒醒啊!你别吓我,妈!妈!……”
谢黎露掐着母亲的胳膊叫喊着,谢煜辉边哭边偷瞄她。突然,谢黎露止住嘶喊,腾的站了起来,大声质问起谢煜辉她妈妈怎么了。
谢煜辉悲痛得哽咽起来:“早上你刚出门,她就起来了,去客厅吃饭,我回卧室想再躺一会儿,刚躺下就听见盘子摔碎了,出来一看你妈就不省人事了。我赶紧打120,谁知救护车来了说是脑溢血,不行了,直接让我准备后事……”
话没说完,谢煜辉俨然已泣不成声。
谢黎露不相信他的话,摸着母亲的身体,偷偷地查看有无明显的伤痕。此刻的她突然理智了起来,对父亲的猜忌和莫名的愤怒占据了整个内心,甚至没给悲痛留出半点余地。谢黎露也不管身边的友邻,顾自地查看起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或药品。
一无所获后,她径直跑进厨房,翻开垃圾箱,发现了粉碎的餐盘,脑海里立即闪现出谢煜辉摔掉它的情景。但除此以外,厨房里再也没有什么线索了。
谢黎露找来家里的保姆,拉到了身边。
“张妈,我妈到底怎么死的?”
“先生不是说脑溢血吗?”
“我是问你看到的,你当时没在场吗?”
“没在,平时都是你妈妈坚持去买菜,今天她突然说不想去了,我就去了,结果回来人就没了……”
谢黎露紧锁眉头快速地转动着大脑,试图在第一时间里迅速找到母亲的真正死因。
看黎露不说话,保姆嘀咕了一句:“今天早晨我看她的身体好像就不太舒服……”
谢黎露看了眼保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客厅里的谈话声打断了。
“……这几年她经常头晕,去医院大夫说是高血压,开了不少药,但她老说自己身体好,不用吃,劝她也不听,我也没这种预防意识,结果……”送走大部分访客,谢煜辉向一位熟识的医生和几名挚友倾诉起哀怨来。
医生惋惜地说:“你当时应该咨询我一下,头晕就得重视了,这是前兆,而且发病了千万不能挪动病人的身体。”
“当初我哪想到找你这个急救科的咨询?都怪我什么也不懂,害死了她……”谢煜辉说着又哽咽起来。
“唉,别自责了,老谢。脑溢血就是这样,来得突然,不好挽救,节哀顺变吧。”
谢煜辉默默点点头。
“有时间来医院找我把证明开了吧。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谢煜辉送走了医生,几个朋友也纷纷安慰一番后散去了。等人离开,谢黎露走到了谢煜辉的身后。
“你接着演吧,我妈什么时候有高血压了?你总背着我欺负我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下你可解脱了,开心吧?!”
谢煜辉猛地回过头来,阴着脸,用布满血丝的眼狠狠地瞪着谢黎露,恰巧这时门口又来了客人,他才丢下女儿立即换上悲痛的表情接待去了。
按照当地习俗,头天夜里孩子要为母亲守孝。
已是午夜时分,谢黎露趴在母亲的床边睡着了。房间里的烛光闪烁,充满了祥和与温馨,没有一点阴郁。窗边隐约有些动静,谢黎露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是林若兰在关窗子。
“妈,你干嘛呢?”谢黎露睡眼惺忪地问道。
“外边冷,我关窗子。”说着,林若兰躺回了床上。
“叫我关就行。妈,你快睡吧。”谢黎露为母亲盖上了被子,又坐在了床边。
“妈,你手好凉呀,是不是刚才冻到了?”她抚摸着母亲的手。
“没有,我就是胸口有点闷。”
“要不我扶你坐起来?”
“算了,坐起来也累。”
“那咱开灯吧?”
“别了,晃眼,陪我坐会儿就好。”
林若兰安静地闭上眼,谢黎露也欣慰地俯下身子趴在了床上。
谢黎露惊醒了。幽暗的房间里,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床边的蜡烛已燃烧殆尽。她坐起身来,看着母亲冰冷的身体,原来只是一场梦境。她握住母亲的手,手指已经僵硬得掰不开了。
谢黎露俯下身子,贴着母亲的身体低语起来:“妈,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怎么会死呢?那么多次寻死,你都熬过来了,为什么这次就去了呢?……”不觉间,她已跪倒在床前,带着埋怨,悲痛欲绝地抚摸起母亲冰冷的身体。
或许当悲痛太过巨大时,就会像身体受到强烈的创伤一样,神经先是麻木起来,好保护大脑别被过度的悲伤损害。
此时此刻,谢黎露仿佛才真正意识到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压抑了一整天的悲痛和哀怨如洪水般从身体里冲溢出来,化作奔涌的眼泪和压抑的哭声,在那间只能让她想起永别的屋子里绝望幽怨地回荡着。
那种哭泣人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想嚎啕大哭却无法放声,只能顶住鼻腔,用力地挤压整个咽喉,让气息和伤痛都压抑在胸腔里痛心入骨。直到它们把心脏逼到负荷的临界点,心悸得四肢都酸痛麻木起来,我们才体会到了最深的伤和最沉的痛。谁说的肝肠寸断?他必知此时之痛,痛彻心扉。
谢黎露戚戚哀怨的哭声和颤抖的背影成为了那个夜的疤痕。
追溯过往的陈述悄然而止,可回忆并未完结,依然在谢黎露低垂的眼睛里延续。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雾化般映射着她的脸庞,为她娇嫩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朦胧。面颊上的两道泪痕一明一暗的闪烁着。直到它们失去光彩,戴佑明才从沉浸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他右手握成拳状,顶着嘴唇清了清嗓子。此刻,他完全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面对谢黎露和她的往事。因为,他也有不快乐的成长经历,有太多共鸣和感同身受;可最关键的却是,在谢黎露愈渐深入的回溯里,他已然从谢煜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戴佑明描绘不出此刻的心情,既有共鸣和恻隐,更有被人戳穿本性后的恼羞与心虚。
他点上一支烟,使劲挖掘起自己做记者时的状态。
“那是02年?”他终于开口了。
谢黎露点点头,顺便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你妈妈为什么不离婚呢。”
“没敢想过。”
“为什么?”
“她跟邻居聊家常都会挨打,找律师离婚?我都从来没想过。”
“那报警呢?”
“我报过,劝一下,人一走我爸打得更厉害。”
“那也不至于……”
“她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人质情结?”
“嗯。”
“受害者对施暴者形成好感和依赖的一种扭曲心理,只要同时满足几个条件所有人都会产生。”
“是四个条件——受害人时刻受到生命威胁,偶尔得到施暴者的恩惠,与外界隔绝,且无路可逃,只要满足以上四点,任何人都可能产生这种情结,受虐妇女尤为严重。”
“原来如此,特别是你父亲从来不许你妈妈跟外界接触,完全符合这些条件!他不会是有意的吧?……”
“我想出去透透气。”谢黎露突然插话,打断了因猎奇而有些兴奋的戴佑明。
谢黎露起身向门外走去,余兴未艾的戴佑明把剩余的问话咽进了肚子,乖乖拿起DV机尾随谢黎露走出办公室,来到了露天连廊上。
“那你母亲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呢?”继续跟拍的戴佑明谨慎起来。
谢黎露倚在栏杆上,摇了摇头。
“不知道。”
“怎么会呢?不是你爸害死的?”
“肯定与我爸有关系,但真正的死因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是他虐待我妈妈,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那些痕迹我从小看到大,再细微我也认得出来,可那天我什么也没找到。而且,如果是某些明显死因的话,就算我爸医院里有熟人,人家也不会相信脑溢血的说法。”
“那有没有自杀的可能?”
“我有想过。但最难的时候都扛过来了,快要熬出头了怎么还会放弃呢?不管是我爸还是我妈都没有走向鱼死网破这一步的理由……”
两人陷入各自的思绪,沉默了片刻。
“后来没再问你爸?”戴佑明先开了口。
“能问出什么来呢?而且我也没机会再问了。”
“怎么了?”
“妈妈去世没多久,我就找机会从家偷了些钱住在学校里了。一年后我考上大学来了北京,刚半年,他就脑溢血,死了。”
“脑溢血?!”
“嗯,他本来就一直酗酒,妈妈去世后,他除了跟情人鬼混外剩下的就是喝酒。生意也不做了,还被好几个女人骗走了大部分家当和财产,之后酒就喝得更凶了,几乎一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神志不清。2002年冬至那晚他再没有醒过来,医生诊断是酒精中毒引起脑溢血致死。”
“报应啊……”
“当时我不觉得是报应,就那么死了公平吗?”
“不公平?可是,人都不在了……”
谢黎露抬头看向了远处,没有接话。初夏的清风划过,吹开几缕挡在她额前的发丝,拨开了眼中萦绕的阴霾。她收回视线,语气突然舒缓了下来。
“是啊,他们都不在了,都成记忆了……记忆不都是被自己加工过的谎言嘛,用来自欺欺人。美好的和痛苦的都会被主观夸大,而我,宁愿多忘记一些后者。所以,我现在不恨了,我只记下有人给过自己生命就好。只是我妈妈,受了太多的罪,来此一世,等待二十年就为了遇见那一个长相厮守,结果却跟了我爸,最后落得香消玉损。我一直在想,哪还有像我妈妈一样傻的女人,又为什么还会有人舍得去伤害她?”
谢黎露的这段话,字字都砸在戴佑明的心头,敲碎了他麻木的神经,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林若兰的形象不觉间早已被自己印上了曼曼的影子;而他也终于明白,第一眼看见谢黎露时,她身上的那种特殊气质正是这些经历所赋予的坚韧与豁达。戴佑明的目光从DV机的监视器上缓缓抬起,落在了谢黎露的眼眸上,又似心虚般的迅速垂下,还好,沉陷在感慨中的谢黎露并没有察觉到他脸上掠过的震颤与惶恐。
戴佑明匆匆结束采访,起身告辞,谢黎露顺路送了出来。落日熔金,两人并行在学校干净宽敞的柏油路上,路旁参差的几株白杨拉出了长长倒影。
“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戴佑明忍不住又发问,谢黎露点头应允。
“像这种残酷的成长经历,按理说,一般人都会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可你为什么就能豁达地去直面它呢?”
谢黎露凝视着他,站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