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晨在如薇的记忆中一直很模糊,她想到在晨光中野田玉树苍白透明的脸时总要质疑那一天他是否真的来过。只是从那以后的一个月,她再没有见过野田玉树,只能从百乐门得知一点他准备要回日本的消息。
既然记不清,那么她情愿忘了,忘记得知陈斯年已经埋葬大海的消息。
战争越发激烈,即便有些报纸告诫市民们且慢欢喜,但是日军的东条、小矶等内阁早已倒台,自三巨头会议以来,盟军合围柏林之局已定,日军不过是勉力支撑、苟延残喘罢了。
这一晚,如薇正在林慧荃房里逗铭冬玩,外边忽然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歌舞声,如薇转过头望着窗外喃喃道:“战争胜利了?”
铭冬的小手拉着如薇垂下的一丝头发玩、咯咯地笑着,林慧荃拉过铭冬的手轻拍着孩子的背疑惑道:“不会这么快,大概是俄国人在庆祝吧。”
如薇点点头,看着灯光中铭冬红苹果的小脸轻声对林慧荃说:“你哄铭冬睡吧,我出去转转。”
铭冬昏昏欲睡地勉强睁开眼睛,朝如薇伸出小胳膊奶声说:“姨姨亲亲!”
如薇笑着捧过她的小脸亲了亲,林慧荃担忧道:“外边这么乱,你可得小心点,要不你摇电话叫梅晶陪你呢?”
如薇摇摇头,朝睡眼朦胧的铭冬笑着挥挥手,轻声走了出去。
她沿着霞飞路慢慢走着,五月的夜风十分凉爽,街上人竟十分多,几乎要人贴人了,男女老少,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上海市民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中,灯火一片,人人都在为德国的无条件投降而振奋不已,而日军没有出动任何武力遣散、大概也躲在窝里不敢出来了。
街上有许多白俄的那女相互挽着手臂唱歌跳舞,许多中国人也手拉起手沿着街欢呼跳跃,如薇抱着肩膀也随着人潮被推着向前走。金神父上聚集了许多白俄,他们成群结队地从家里走出来,在马路上跳起华尔兹,更有一些喝得醉汉倒在路边用俄文高声唱歌。
如薇远远望向马路对面的国泰大戏院和日军的驻沪最高司令部,笔挺地站在门口的哨兵像铜像一般一动不动,街上人山人海,从后面驶来的军用卡车也被堵在了半路。夜风吹拂,如薇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望着街上阑珊的灯火有些迷惘。她失了神,脚步便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被旁边的一个白俄小伙子猛地一撞。那小伙子连忙道歉,他转过头来看着如薇,忽然十分兴奋地用俄语高呼了一阵,旁边便有一个中国青年笑着翻译道:“蔷薇小姐,他是你的歌迷,想请你帮他签名,可以么?”
如薇笑着点点头,想了想道:“可是我没有笔。”
那俄国小伙子听了便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如薇瞧着他的深眼窝有些不解,她是日本人的女人不是么?可他为什么还要她的签名呢?或许在这样万人狂欢的时刻,大家都已经忘记了吧。于是她想了想,从手袋中掏出一支口红,在那小伙子面前晃了晃。他十分兴奋地撕扯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肌肉扎实的胸膛,如薇轻轻笑着用口红在他胸前签了名,那小伙子开朗地冲她回头笑笑、在不断向前涌着的人群中继续前进。
如薇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她自己被吓了一跳,忙推开人群向前跑去,可是刚刚那个白俄小伙早就看不见影子了。她失神地被身后的人群推推嚷嚷地涌向前,她努力的回想着,刚刚她在那小伙子的胸膛上写下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的名字,还是他的呢?如果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写的究竟是“蔷薇”还是“如薇”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那一年的花灯节,也是这样人山人海,她与他执手看着花灯如海。没想到回府后,陈老夫人盛怒,他在众人前被重责、连一向他在打理的陈氏洋行也被交给了陈经年。那一次他之所以受重罚是因为被查出挪用了洋行的一大笔款子,她也曾问过他,可他一直不说,她也便不再问。下人们便开始偷偷将闲话,说大少爷瞒着家里头在府外又娶了个姨太太,那笔款子便是置宅子去了。她不是听不到,但从未不信他,他知道了后只一声不吭地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没有解释,之后便带着她搬去了孤儿院。
她和他曾那样亲密无间,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生死无话的下场呢?如果那一天颜子康不曾到陈府质问他,而她也从未听到只言片语,那么他们现在会是怎样呢?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她了,这个世界她再也看不清了,只是时光不待,她和他命如蝼蚁、都只能被潮水推着向前罢了。
德国无条件投降后,日本市民数着日子热切地盼望日本的无条件投降,但是日军虽然解除了上海四郊的封锁,但市区内却更加戒备森严。每晚过了十点钟,上海便黑漆漆的如一座死城般,有时天空中响起美军的空袭飞机划过天际的巨响,上海市民每日仍旧惴惴不安。
这一天早上,没有任何征兆的,花园别墅中忽然闯入几名日本兵。如薇正在餐厅吃饭,远远地就听到铭冬呀呀的哭声,跑出来看时,却看见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林慧荃正抱着铭冬在一旁的角落中瑟瑟发抖。她心中一惊,镇定问道:“有什么事么?”
领头的官兵上前点点头道:“蔷薇小姐不用怕,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这些日子上头交代要仔细搜查女人,特别是百乐门的一众歌女舞女。我们搜查过就走,请您先在客厅里坐一坐吧。”还未等如薇回应,那名军官便挥了挥手,几个士兵分别走进了不同房间搜查起来。其中一个还牵着一头猎犬,铭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如薇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那些士兵的一举一动、心中烦闷不堪。
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兵走过来对军官附耳说了几句,如薇抬起头不耐烦道:“搜查过了么?那么就请叫你的手下们离开吧。”
那名军官勾起嘴角笑了笑,军靴“嗒嗒”地敲击着大理石地板,他举起一张信纸放在如薇面前,冷声道:“蔷薇小姐,我们在你的公寓中发现了这封密信,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如薇吃惊地看着那封信,她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别墅里除了女佣、司机便只有林慧荃母女了。她一愣,心中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林慧荃。铭冬受了惊吓,在林慧荃怀里大哭大闹,林慧荃静静看着她,也忘了要去哄铭冬。
如薇定了定神,站起身道:“我和你们走就是。”
林慧荃张了张嘴,铭冬哭着忽然被口水呛住了、小脸咳得通红,如薇回过头不放心地看着林慧荃道:“你好好照顾铭冬,不用担心我。”
林慧荃眼巴巴地望着如薇被那些日本士兵带走了,怀中的铭冬哭得越发厉害,任她怎么哄都不停不休地哭闹着。她心急如焚,无助地将额头抵住铭冬的额头,流着泪喃喃道:“铭冬……铭冬,妈妈该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
阮新升一进门便见房子里一片狼藉,而林慧荃正在角落里抱着孩子哭,他便感觉到出了事情,急忙拉过林慧荃询问。林慧荃见了阮新升这才醒悟过来,拉着他的袖子急促道:“如薇被一群日本兵带走了!他们一定会瞒着野田先生的,你现在就去通知野田先生,快!”
阮新升心中一惊,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只是跑出来后他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野田玉树的住处,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地跑到宝莲斋。他大致将事情讲了一番,店长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进内间摇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便有一辆黑色车子载着他停在了一件日式公馆前。
阮新升心里一动,暗暗记住了公馆附近的地标建筑,被守卫搜过身后才被放了进去。
野田玉树正背对着门坐在榻榻米上喝茶,阮新升盯着他的后脑,杀机在心中一闪而过,然后便静静走过去坐到野田玉树对面。
野田玉树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抬眸深深看着阮新升,冷声道:“你可知,你很像一个人。”
阮新升定定回视着野田玉树的目光,不动声色道:“野田先生,蔷薇姐被日军带走了,你还能坐在这里喝茶么?”
野田玉树恍若未闻地继续说:“你的眼睛、身材、神态动作,都像极了那个人,所以她在留你在身边。若不是你像那个人的话,大概我早就杀了你!或许,也正是因为你像那个人,我才这样想杀你。”
阮新升一动不动地盯着野田玉树,野田玉树忽地抽出挂在腰间的武士刀搁在阮新升的脸旁,咬牙切齿道:“不要这样盯着我,我真想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阮新升冷声道:“你们日本人都是这样野蛮残忍的,你平日在蔷薇姐面前真是伪装得太好了。只是你的伙伴们,现在或许正对蔷薇姐严刑拷问,你确定现在杀了我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么?”
冰凉的刀锋划过他的脸庞,野田玉树紧紧握着武士刀的刀柄,大步走出了房间。阮新升坐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冷笑着勾起嘴角,低声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