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天的时间准备,各茶花门手艺已经生疏了,急得钱妈天天摇着蒲扇顶着太阳在后院里指挥排练,而冬哥则在仓库中和一众‘杂工’做飞燕舞时需要的道具。在出场时,梅晶会容身于一个莲花灯中,音乐响起,莲花展开,梅晶纵身一跃、身如飞燕,在半空中旋转落下,当年正是这支飞燕舞让梅晶一舞成名。
乔如薇听着后院丝竹管弦的配乐声与钱妈尖细的叫骂,拧了拧手中的抹布,低头奋力擦洗着地板。为了明天接待日本商团,钱妈下了血本关门两天,如薇站起身、锤了锤酸痛得腰背,望着门口台阶上明晃晃的阳光出神。
“又见到你了。”
如薇听见门口忽然传来的低沉男声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台阶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色汗衫的男人,她定睛一看,正是昨天来讨水喝得那个猪仔。
如薇向后退了退,抬手遮着阳光,“你又来讨水喝么?”
男人任凭灿灿阳光落在脸上,微眯着眼睛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笑着仰头问如薇:“方便么?会不会害你挨骂?”
如薇转头向后院的方向张望了一阵,悄声道:“没关系,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说完,她便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只茶杯,倒上茶水后又向里加了一小撮食盐。男人尝了一口后皱了皱眉,但还是坚持将一杯都喝了下去。如薇瞧着他痛苦不堪的表情噗哧一声笑起来,“你们在码头工作出汗多,在茶里加一点食盐就有力气了。”
男人看着如薇的笑容微微晃了神,阳光照进他褐色的眸子里,眼珠就像是剔透的琥珀。他撩起袖子锤了锤自己手臂上扎实的肌肉,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果然有力气了,等今晚发了工钱我请你去吃炒粿条好不好?”
如薇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哪还有什么自由呢?要是被钱妈发现自己私自和男人来往的话,后果她想都不敢想。她将瓷杯从男人的手中拿回来,摇头淡淡道:“不用了,只是一杯茶水而已。”说完,便轻轻将门掩上了,那台阶前一地的阳光在门缝里越来越细,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男人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怅然若失,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如薇在里面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影子莫名有些怔忡,心中似乎有淡淡的酸涩,她想起那男人落满阳光的灿烂笑脸竟忽然有些不忍。她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阳光下微微透明的窗纸,那道影子已经不在了。
如薇将手轻放在胸口,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心跳会忽然加速,像是小时候远远望见了做糖人的小贩、手心里捏着热热的硬币,隔了好远心就砰砰地跳起来。她正出神,忽然听见二楼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一抬头,正是梅晶慌慌张张地从房间中跑下来。如薇刚要张口打招呼,忽然被梅晶制止住了,梅晶东张西望地悄声跑到门前悄声道:“钱妈和冬子他们都在后院呢吧。”
如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梅晶压低声音,双目焕发着异样的光彩,她微喘道:“我出去一阵,若是人问起来,妹妹你帮我多担待!”
如薇心中一惊,茶花出门都要事先和钱妈报备,梅晶身为花魁也不例外。她拉着梅晶有些冰凉的手,小声问:“姐姐你还会回来的吧……”
梅晶点点头,“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说完,梅晶便悄声打开门一闪身钻了出去,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如薇摩挲着木门粗糙的纹理,这扇门就在自己眼前,好几次她想就这样推开门逃出去,可是她能逃去哪呢?她若逃了,乔宝田又该怎么办呢?
快到晚饭时间梅晶才回来,手上拎着一瓶瓶的凉茶,说是这几天暑热去瞧了大夫。如薇悄悄嘘了一口气,钱妈殷勤地跟着梅晶上楼心疼地左看右看,像是巴不得自己替梅晶受那份罪似的。
第二天太阳刚下山,永福茶楼便张灯结彩地在门口挂上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一众茶花打扮得娇艳靓丽站成两排夹道欢迎。钱妈招呼着如薇道:“你去瞅瞅梅晶化好妆了没,客人一会儿就来了!”
如薇跑上楼,轻轻敲了敲梅晶房间的木门,“梅姐姐,你准备好了么?钱妈在催了。”
“哦,我的扣子怎么也系不上,如薇,你进来帮帮我。”
如薇听了急匆匆地推开门走进去,可是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正在纳闷,背后忽然有人用手帕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如薇惊惧地想要回头,可手帕上浓烈的异香一吸进鼻子后,她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瘫软地晕了过去。
背后的人忙扶起如薇的身体,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快速地用胭脂水粉在她脸上描画起来。
“对不起,我说过不会害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梅晶双手颤抖着握着胭脂盒,紧紧皱眉看着如薇孩童般的睡容。
如薇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她难道又被什么人绑了么?头痛不堪之际,外面忽然传来钱妈熟悉的尖笑声,然后便响起丝竹管弦的配乐来。她究竟在哪里?如薇试着站起身,可是周围的空间十分狭小,动一动便会撞到头顶的木板。
她正惊惧不安,周身的木板忽然开始慢慢落下,刺眼的光让她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如薇吃惊地发现自己站在莲花灯正中,满堂的客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鼓掌,几名茶花正围绕着自己旋转伴舞。野田玉树坐在最前方正和一个日本商人低声谈话,一抬眼瞟到了穿着舞衣盛装打扮的如薇,一时间忘了谈话进行到了哪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身旁那人尴尬一笑。
钱妈和玉翠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钱妈揪着冬哥的衣袖压低声音焦急问道:“怎么是她?梅晶人呢!”
几名‘杂役’不动声色地绕过人群走出了永福茶楼,如薇望着满屋子的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钱妈急得暗暗直跺脚,伴舞的方寸大乱,几个茶花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如薇相撞在一起跌作一团,客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钱妈见状走上台前鞠躬作揖道:“各位贵宾,真是对不住了,今天梅晶不舒服,就由我们的新人来给大家献舞,大家稍安勿躁。”说完,又附在如薇耳边小声急切道:“你就随便跳一跳吧,随便表演个什么也行!”
众茶花和钱妈抱着绝望的心情看着在座的商团,客人们交头接耳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而站在莲花灯中心的如薇仍旧愣愣地一动不动。玉翠正要上台将如薇拉下来,大堂中忽然回荡起空灵悠扬的歌声,讨论声渐渐停了下来,钱妈瞪大眼睛望着台上的如薇、眼睛中重新露出了喜色。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众人皆沉浸在美妙的歌声中,配乐的茶花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弹奏着琵琶扬琴为如薇伴奏。一曲罢,大堂中仍鸦雀无声,过了一阵儿,野田玉树微笑着看着如薇鼓起掌来,大家这才回过神来,茶楼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一个日本女人掏出丝帕抹了抹眼睛,用日语对野田玉树说:“我虽然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可是莫名地感觉很悲伤,好像听到了一个故事,而那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一样。”
野田玉树望着站在莲花灯中神情淡然的乔如薇,他仿佛看见在她的身体里腾空飞出一只火红的凤鸟在半空中鸣叫飞翔。果然,他的眼光从未出错过,他断定眼前安静纤细的女子定是一个可塑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