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进相原的办公室便听见一阵朗朗的笑声,他心中纳闷,不由得加快脚步。办公室里除了相原和几名日军侍卫外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陈斯年第一眼见了便觉得眼熟得很,再看了一眼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那女子见了他似乎也很意外,神色中有片刻的慌乱。
相原见陈斯年已经到了便笑着为他介绍:“这位小姐是直希纯子,她实在有趣的很,精通日语、马来语、华语和英语,因为从小出生在星加坡,她甚至会你们的广东话!她现在义务为我做翻译,你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陈斯年移开眼,不愿去看相原那种得意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孩,确定他之前曾在星洲华侨抗日总会中见过她,那时她用的大概是化名,称自己名叫‘李莲’,是一名留学日本的华侨学生。因为她的中文十分流利,而当时战况紧张,他们竟丝毫没有怀疑这名十分安静、笑容甜美的女孩。
无数种猜测浮现在脑海,陈斯年面不改色地同纯子握了握手,她非常有礼地鞠了鞠躬、面带微笑直视着他。
事到如今,他只能赌,赌她究竟是敌是友。若她真的是日军派来隐藏在总会中的奸细,那么他的计划一定会被这名叫做直希纯子的女孩打乱,那么他也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意义了。陈斯年转向相原道:“副官,您前一日吩咐我的事情,我已经调查过了。”
相原见他的目光瞥向直希纯子,毫不犹豫道:“你说吧。”
陈斯年点点头:“那批名单中并没有曾经参加过抗日总会的人,我想大多逃亡的会众已经回到中国大陆,名单里的这些人名我都没有见过,或许是否真的有这些人也未可知。华人有百家姓,随便捏造几个名字十分简单,我看大概是有人为了蒙混过关随便敷衍您的,不必当真。”
相原惊讶道:“哦?竟然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那几个该死的柔佛警员!”
直希纯子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瞟向陈斯年,陈斯年敏锐地察觉到了,生与死、成与败,就在这一瞬间!然而直希纯子只对他微微一笑,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然后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当时总会成立时为了防止有人泄密,大多人用的名字都是化名,而一些大陆的文人发表在《星洲日报》上的抗日宣言更是又换了笔名,所以就算那几名柔佛警员给出的名单是真实的,但名单上的名字却都是假的。这些秘密只有会众才知晓,她究竟是真的并不清楚,还是故意不拆穿他呢?
相原余怒未平,也没有了心情同直希纯子谈笑,手握着银色的佩刀柄说:“陈先生,你继续去追查,有了新消息立即来禀报我,我会吩咐几名日侨同你协作。纯子,这段时间你就辅助陈先生做翻译工作。”
这时有侍卫进来禀报,相原挥挥手让两人退下了。陈斯年与直希纯子并肩走出办公室,他隐约听见相原用日文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懂,却听见“张知笙”这个中文名字。他转头问直希纯子:“请问刚刚相原副官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希纯子转头看着陈斯年,轻轻吐出两个字:“枪决。”
夜色迷离,如薇一根根拔下头上的小黑发卡,那花了近半个钟头才梳好的爱司头被她胡乱地拨弄开、凌乱地披在肩上,于是车子里便弥漫开她头发上的茉莉香水味。
车子在淮海路的花园洋房前停了下来,女佣小跑过来搀扶住如薇道:“小姐,您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野田先生在客厅里等了您一晚上了。”
如薇不耐烦地挥开女佣的手,吩咐道:“你去把车子里那束花拿出来插好。”
野田玉树在客厅中来回踱步,见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忙要去扶,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时不禁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当心碰上坏人。”
她踢掉鞋子斜倒在沙发上,看着佣人将大捧的玫瑰花插在茶几的玻璃花瓶中,“或许你说的对,我生来就是要做歌女的,你瞧,我还没开唱就有人来送花捧场了。他叫什么来着……是那个面粉大亨的二公子还是瓷器场老板的侄子来着?”
野田玉树从佣人手中接过一条热毛巾替她擦脸,皱眉道:“那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不要理会他们便是。”
她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情,好笑道:“我是百乐门的歌女,有歌迷来捧我的场,我哪有不给人家面子的道理呢?”
野田玉树扶住她的肩膀:“我是希望你能在舞台上展现自己才华,并不是要你曲意迎合那些风流客。就算你心中不痛快,也不要这般糟践自己!”
他心中痛惜万分,见到她白皙的面容上带着惆怅的醉意和淡淡的泪痕,不禁将她揽在怀中,忍不住屏住呼吸将嘴唇慢慢凑过去。她的眸光若有似无地看着他,竟没有闪躲,他心中大喜,吻刚要落在她的面颊上,忽然听到她冰冷的声音残酷响起:“我有了孩子。”
他顿时愣住了,半晌方才直起身,揽住她的手指轻轻颤抖。“是……是陈斯年的孩子?”
她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眸中掩饰不住地泪光闪烁,却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他的。”
野田玉树蓦地将手指收紧,抓紧她的肩膀惊诧道:“不是他的,那是谁的孩子?”
她淡淡笑了笑,一颗眼泪从眼角倏地滑落,“可能是哪个面粉大亨二公子的吧,或许是那个瓷器厂老板的侄子的,又或许——”
野田玉树紧紧掩住了她的嘴,胸膛不住起伏着,双眸中满是痛色。她便索性不说了,翻过身去枕着沙发的扶手昏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野田玉树昨晚呆到几点才走的,如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二楼卧室的大床上,身上穿着干净松软的棉质睡衣。她习惯性地看着落在雪白鸭绒被上的阳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披上棉外套下楼去吃早餐。
“今天的报纸送来了么?”她喝了一口热牛奶,忽然转头问女佣香秀。
香秀忙去取了报纸来,如薇边随意翻看着边说道:“今天我要去裁缝店添几件礼服,你叫司机把车子备好。”
报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她其实看到那些蝇头小字就头痛的,但若不看便一天都不会心安,报纸上也没有什么新意的内容,大多是一些电影明星的绯闻或是文人圈子里无尽的争论不休。
香秀出去一阵后回来了,说别墅门外有一个女人自称是如薇的同乡,非要进来见她不可。如薇心中觉得奇怪,仔细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人是谁,听说是一个女人,便也没有什么好担心,于是叫香秀去请了进来。
来人穿一件破旧的墨绿色短袄、头上围着一条灰褐色的长围巾,她一直低着头,也瞧不出长什么样子。如薇疑惑道:“听说你是我的同乡?你认识我么?”
那女人摘了头巾,缓缓抬头来,看着如薇尴尬道:“是我,梅晶。”
如薇惊讶地站起身,走过去拉着梅晶的手细细打量着她,半天才不敢置信道:“竟然是你,三年不见,你变了这么多!”
梅晶不好意思地悄悄将粗糙龟裂的手从如薇的手中抽出来,抬头瞧着她道:“你却显得越发年轻美丽了,我第一次见到野田先生看你的目光时就知道他中意你,没想到你竟真的跟了他。”
如薇凄然地苦笑着摇摇头,不愿同梅晶讲述这中间许许多多的波折和她嫁给陈斯年的那些往事旧梦,拉着梅晶坐到客厅的皮沙发上,问道:“当年你从永福茶楼逃出去后就再没了音讯,你怎么来了上海?这些年过得可好?”
梅晶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当年我认识了一个中国商人,他说他做的是小本生意,没有那么多钱为我赎身,我便趁那天大家忙着接待野田先生的商团趁机和他连夜坐船逃到了上海。谁知道原来他竟然已经娶了妻的,他家人不肯接纳我,我也不愿去受那个气,于是就一个人在上海辗转飘零,帮人带带孩子、做些杂工。没想到前些天竟在百乐门看到你的画像海报,这才知道原来你也在上海。”
如薇感慨万千地看着梅晶,她的样貌虽和三年前变化不太大,但气态中已是饱经风霜、再不如从前那般妩媚动人了。如薇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这几年你也过得这般苦,既然我们能在这大上海重逢,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便尽管开口吧。”
梅晶低下头,犹豫了一阵,抬起头说道:“我想去百乐门,我知道我的容貌早已不如往昔,做不成角,便是做一个舞女也好。”
如薇听了惊讶道:“你当年好不容易才逃出永福茶楼,做什么又要重回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梅晶感叹地摇摇头:“世道艰难啊,百乐门的舞女一个月的工资至少有五六千,可我每天起早贪黑地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不过三百块!如薇,我对男人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与其在外头穷死饿死受尽别人白眼,我还不如回到那虚情假意的花花世界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