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的春节是如薇记忆中过的最热闹的一个春节,也是最后一个。之后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她有些记不清了,能记住的都是一些在陈府生活的点点滴滴的小事。
那一年星加坡仍沉浸在和乐无忧的氛围中,太平洋战争还未爆发,所有人都认为英军的防御部署坚不可摧。而星加坡就像是一九一二年沉没的那艘“不沉之船”铁达尼一样,一年以后,在震惊英联邦的马来海战中轰然陷落。
到了春节的时候,陈经年的病终于痊愈了,陈老夫人十分开心,给每个来陈府拜年的后辈都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颜子康也代父母来陈府拜年,但坐了一阵就走了。虽说是亲家,但前一年里颜家抢了陈家的不少生意,而颜子琪对身边所有人的怨毒也越来越深,每一次颜家的人来拜访必定会受她奚落悻悻而归。
客厅里支起了许多桌子,有打牌的、有打麻将的,还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非常热闹。陈斯年在前厅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如薇的影子,问了好几个下人才知道原来她在厨房。
这天阳光很好,到了正月里天气也不那么闷热了,凉风习习。陈斯年抱着肩膀靠在厨房门边静静看如薇背对着他在案板上揉面,她一身娘惹打扮、头发高高地挽起。他想起在永福茶楼初见她的那一天,她梳两条长长的辫子、穿一身浅蓝色的棉布衣服,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打扮。
他走过去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她,她早就习惯他忽然从背后出现了,于是也没有被吓到,只偏过头对他微微一笑。他耳语道:“大家都在外边热闹,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把揉好的面擀成薄薄的面皮、重叠起来用刀切成细条,“今天是除夕,又是你的生日,生日的时候要吃长寿面才顺顺利利。”
他听了极开心,挽起袖子来非要一同帮忙。她怕他捣乱,就扔给他一小块面让他去玩,他倒真像个孩子似的去捏面人了。过了一会儿,某人又笑嘻嘻地凑过来,献宝似的将一个小面人伸到她面前问:“像不像你?”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拿起牙签在那小面人鼻子上戳了两个洞,对他说:“这下子就像你了。”
他气急败坏地抓起面粉往她身上扬去,笑骂道:“好啊,竟敢说我是猪八戒!”
厨房里顿时像是下雪了一般,她便安静下来,看着地上薄薄的一层白色问:“斯年,你见过真正的雪没有?”
“在英国时每年冬天都能见到的。”
“那雪是什么样子?”
“嗯……很洁白,凉凉的,放在手心里一会儿就融化。”
她便有些怅然:“我从没有见过雪呢,小时候在杭州时一到春天就漫天的柳絮,我娘说雪就是那个样子的。”
他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橱架上的糖果吃不到似的,便安慰道:“你要是想看雪,改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北平看不就好了?”想了想,又叹息道:“不过如今华夏大地处处是日本人的铁蹄,不知道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两人都一阵默然,过了一会儿如薇说:“你还是出去接待客人吧,我下了面就叫人找你过来。”
迎门宾客络绎不绝,陈经年在屋里养病,门口缺了迎客的人确实不行。陈斯年笑着与来往拜年的客人一一拘礼互道吉祥话,一个在宾客间的蓝袍男子忽然走过来与他互拘一礼。这人是生面孔,陈斯年暗暗打量着,蓝袍男子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艄公渡船,帆桨可在?”
陈斯年精神一震,重新细细打量了此人面容,确定是个从没见过的。男子细白面孔,狭长的眼睛,一口广东腔。两人不露痕迹地聊起家常,避开众人耳目转到偏厅后面的小花园里。重新正式地握了手,男子直言不讳地说他是香港的一个小进口商,借着进货的名义在两岸三地间互通往来。陈斯年爽直问道:“需要我出什么力请但说无妨。”
男子伸出五根手指:“五万美金。”
五万美金是一笔大数目,陈斯年沉吟道:“我会想办法凑到钱给你,到时怎么联系?”
男子扫向四周,指着远处屋檐前的竹风铃道:“就以此物为信,事情办妥后把竹风铃挂在贵府门前。”
陈斯年看着那风铃有些犹豫,仿佛让它成为如此危险秘密举动的信物使他不忍,但还是点点头:“一言为定。”
面已经下锅煮好了,热腾腾的一大碗,放了几片酱牛肉、汤里漂着鸡蛋柳,最后滴上几滴麻油。可派出去的丫鬟却急匆匆地回来说四处都不见大少爷,可能是去了朋友家拜年。
如薇失落地点点头,那面在热汤里一会儿就糊了,她不得不拿起筷子,想着自己替他吃了也好,反正平平顺顺的就好。
见陈老夫人还在打牌,如薇过去打了声招呼,说想去看看乔宝田。陈老夫人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刚要走,却又被叫住了。陈老夫人从桌布底下摸出一个红包递给如薇道:“给你和斯年的。”
如薇一愣,然后捧住红包欣喜地连连道谢。陈老夫人不再同她言语,兴致颇高地继续打牌。
那一天,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噼里啪啦的大红鞭炮,一些上层社会的印度人和马来人也纷纷往华族友人家中去拜年。如薇这才想起来,陈斯年大概是去了华人商会里庆贺成立周年,商会里都是星加坡十分有名望的企业家,有时一些英国的爵士、少校也会赏光参加庆贺典礼。
一进门,玉翠和冬哥正忙活着准备煎堆和油果,玉翠忙接过来如薇手中的年货、不好意思道:“我都是按我们潮州的习俗准备的年食,也不知道乔老伯吃不吃得惯。”
如薇感激道:“有你们在热闹不少,我爹应该也是很高应的。”
乔宝田从里屋出来,笑呵呵地拿了亲手写的一副春联贴在门上。他不再赌了,整个人气色好了许多。四个人围桌吃了年饭,走之前如薇塞给玉翠一个红包,玉翠见无法推脱便笑吟吟地收下了。
出来时天色也不早了,还得赶回陈家一起吃年夜饭。如薇心里有些忐忑,陈家已经很久不曾一家人同桌吃饭了,想到她与陈斯年要面对陈经年和颜子琪,心中还是有些别扭。她想着心事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静静跟着的人。
野田玉树见她的身影转过一条街,前面就是陈府大门,他停在原地,出神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旁边有几个小孩在地上厚厚的红纸屑中寻找没被燃爆的小爆竹,几个小家伙那样聚精会神地蹲在地上瞅着,淡宝石蓝的天幕中忽然“砰”的一声绽放开一朵粉紫色的烟花。
日子随着这一年的鞭炮声流水似的过去,这一年的正月十五花灯节,陈府出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未婚的娘惹小姐只有在花灯节这天才能结伴出门,虽然已经有很多峇峇家庭将女儿送去海外留学、娘惹小姐门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足不出户,但对于传统的峇峇家族的小姐们来说花灯节这一天仍旧是最值得期盼的一天。
街上满是花花绿绿的彩灯,舞龙长队过去敲锣打鼓,一些穿着色彩鲜艳的娘惹装的年轻女孩子们结伴而过、引得无数少年郎回首张望。如薇与陈斯年携手在街上散步,陈斯年说:“要是再槟城的话,兴许还能看见年轻的峇峇和娘惹在街上对歌呢,明年带你去。”
如薇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说:“我忽然想起从前自己编的一首曲子,我唱给你听可好?”
他看着她被花灯映红的面容,瞧着她巧笑倩兮的眉目,欣喜地点点头。
她便轻声唱起来,周围是喧闹汹涌的人潮,他却觉得极安静,她的歌声十分清晰;但又觉得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嘴角噙起笑容,他听她清越歌声唱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唱完了,目光潋滟地问他:“可听懂了?”
他早就听得看得痴迷了,老实答道:“最后一句听懂了,前面也听懂了一点点。”
他觉得自己诗词造诣进步了不少,正喜滋滋地等着她赞扬几句,谁知她却忽然恼了,将手中的玉兰花丢到他胸前,撅嘴道:“呆子,真是不解风情!”说完,便穿过人群兀自跑远了。
他拿着花急忙去追,眼瞧着那道藕荷色的身影灵巧得像尾小鱼一般消失在了人海中。他心急地忙跑下小桥去找,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软糯的声音呼喊他的名字,他忙转过身,见她立在一片灯海花簇间、温婉笑道:“呆子,现在可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