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日的路上，铺满了积雪。
我站在路中央，透过眼睫上的雪白看向前方，缩着脖子的路人，慌忙收摊的小贩，还有静默无言的灵队，那一方有些大的棺里，睡着的是我的父亲大人。这满目的黑白交替着，让人心寒。
“小姐。。”
我摇了摇头，面上依然是往日的，恒久不变的镇静自持，旁边的丫鬟自然不再多说，只是握伞的手抖了抖。我转头看她，想必，这冬日的冷，她也坚持不住了吧。
我木讷地挪动双脚，雪坑陷得越来越深，眼前的一切开始摇晃起来，最后一声沉闷的跌倒，是我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我等了八年，终于等来父亲，只是，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棺材。
但就算是棺材，让我再看一眼吧，这是最后的记忆啊。
光线终于重新进入眼睛，是深青色的袍子，那黑白黑白的队伍，却被遮挡了，我再努力抬起头，白渊的那张颇精致的脸，这一刻却无法让我再仔细端详。
他又一次挡住我寻找父亲身影的目光，我想起八年以前的事，关于他，还有我的父亲。
母亲两年以前被抓回娘家了，因为她们家从来不同意母亲和父亲在一起，他们俩先后躲藏了接近十年，母亲总共被抓回家两次，两年前那一次是第三次，但她最终没有回来，所以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两年父亲头发白得很快，我们住在接近小镇的一个林子里，日子虽然清贫，但好在父亲尚算乐观，我的情绪一次又一次被他提起来，不开心的时候也有，但时间总是不长。他是我眼里的大英雄，我知道，有父亲在，就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前日告诉我，我们要去京城，他的一个朋友家里面去做客，让我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很快就出发。虽然我有诸多疑问，但因为从未去过京城，兴奋和好奇充满了整个身体，那疑问自然也被抛到脑后。
经过两天不紧不慢的行程，离京城已经很近。一路上越来越嘈杂，我跟着父亲赶路的时候，常常想起母亲温柔的眼神，温暖的手，对京城的兴趣也逐渐淡去了，心内常常压抑。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颂儿，到了，来，就是这里。”
这天黄昏，父亲叫醒我，摇摇晃晃的颠簸感慢慢消失，他拉住我的手，扶我下了马。
视线清晰后，我站在父亲身边，看着眼前这座看起来很大的府邸，我跟着父亲走上前去，听父亲与守门的侍卫交谈。
夕阳总是火红火红的，我的目光从门口的石狮子缓缓移向大门，朱红色的门伴着刺耳的声音缓缓打开，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男孩，看上去比我大两三岁。
“颂儿。”
我听见父亲在唤我，想起他交代的事，于是马上笑起来，用自己最乖巧的声音对门里面一群人中最有气势的人说：”白叔叔好。“我听见他仍不失威严地回应，亦看见他脸上的慈爱与和蔼。夕阳就快要落山，我又看向那个男孩，跟着父亲走进了这座偌大的宅邸。
我和父亲在这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正午，吃过午饭后，父亲来找我。
”颂儿，这几天开心吗？“
”开心，父亲，我没有捣蛋喔。“
”嗯，颂儿很乖，是全天下最乖的孩子了。所以父亲准备给你一点奖励，颂儿想要什么呢？“
”嗯，我要很多糕点，就是昨天父亲带我出去吃的所有好吃的，还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再要昨天布庄里面的漂亮的衣服呢？“
”好好好，颂儿什么都要，父亲什么都给你。“我咯咯地笑起来，钻进父亲怀里，却感觉到父亲声音有些哽咽，抬头去看，一滴眼泪正好落在我颊上，又见他慌忙擦掉，轻轻捏了捏我的脸。
”父亲？“
”嗯，没事，父亲只是想你母亲了，今天父亲要出去一趟，把母亲接回来，然后把颂儿要的都带回来，好不好啊？“
我有些惊喜，于是又和父亲闹成了一团。
我们在院里玩了一天，总感觉父亲是要把这一辈子要和我说的话，玩的游戏都说完，玩完，但是我很开心，这几天和父亲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了，即使没有母亲在。
但是怕什么呢，母亲马上就要和我们一起了，我马上就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不是吗？
天快黑了，父亲要走了，我一直送他到府邸的门口，他依然和我说一些很平常的话，叮嘱我。
”父亲走了，照顾好自己。“
他说了一大通话，我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心情却慢慢平复了。
”父亲，再见。“
”颂儿，记得我说的话。“
他转身，不再多说，也没有一步三回头。
天越来越黑了，夜里虫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某种情绪都盖住，树叶被风吹动，声音愈发的大起来。
不要，不要父亲走。
我迈开脚步，父亲的背影还在，我大喊：”父亲！“
”嗯？“去路被挡住，视野里父亲的脚步越来越急，最终成了一个点，我没有能追上去。初到这里的那天的那个男孩挡住了我。
我想，父亲会回来吧。
”我叫白渊，你呢？嗯，路叔叔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追他呢？“我猛地拍了他一下，扁起嘴哭了起来。
”啊，你别哭，你哭什么，不哭了好不好，我带你出去玩？“
父亲只是去找母亲了，只是给我带好吃的去了，还会回来的，是啊，还会回来的，那我哭什么呢。
我也奇怪，哭什么呢，就像为什么那么想母亲一样，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就像，八年前白渊挡住我去追父亲，现如今又挡住我看父亲最后一眼一样。
就像，我等父亲带着母亲回来，一等，就是八年，还等回来他的棺材。
冬天实在太冷了，我愿意把全身冻僵，没有知觉，亦没有痛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