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未期,兵燹犹存,却烽烟下繁荣将兴,更沿海一隅租借外族,各国客旅往来停驿,人熙人攘,似另有别样的一番繁闹。只是美中不足,让人不满这儿的街道总会遇到一些乞丐。
这些乞丐年龄不一,有迟暮也有两三岁的孩子。就单言孩子。稚嫩灰败的小脸看上去引人怜悯,可现实司空见惯下却是少有人去可怜,而这也仅是商旅们看到乞儿伪装的病恹恹的身子,若柔嫩满是污垢的小手竟意伸向他们,乞儿那看起来还算俊美的脸蛋,霎间就成了魔鬼的音容,唬的商旅们的脸整个的青。
这儿尤其是年轻俏丽的少女,高傲招展婷婷而立于此,不管小乞儿以其特有的困苦随一机会胸膛带出来的哀腔怎样激荡耳膜,她只当做野兽的哀嚎以砺练自己。有甚者,满脸鄙夷地盯望着可怜的孩子,耐心地等待,在他们伸向自己那满是污秽的手时,赶蛇似的拿起暗藏的短棒,狠命地挥去。而后,用凯旋般的心情,斜睨那痛苦的表情,柔顺地拉着同伴的胳膊俏人地哂笑。
不过,她的笑很快就在脸上凝固了,就在孩子疼痛的哭咽刚脱出口,两三个甚至更多的乞儿,几乎是同一时间围在苦难者的身边,先是忙着察看红肿的伤势,随后齐刷刷地用满含愤怒又无可奈何的目光密箭般射向行凶者,盯的连一旁的工人都不自然地有些惊奇。
于是,在第二天的闲言碎语将此事夸大之后,一些颇为富足的人这才热心地丢给他们能可维持一天的饭钱,而这就是小流浪们满足的日子了,若问还有什么更大的幸运,也仅是来自乡下的人与自己的孩子莅临这繁华的城镇。若这时小乞儿无意与他们相遇见,幸许会因自己可引共情的命运,使得他们发出怜悯来。
事实上,那时的乡村人是不轻易到城里去的,尤其是这繁茂的商业地区,除非是找营生的活计,卖气力,不然──要是带着不大的孩子,一切就自不待言了。
生活压迫下的人们,来到这儿的第一件事,总是先寻觅富人出入最为频繁的场所──他们总是将孩子带到人群密集的区域;然后借故离开,去时又都喜用同样的惯语,让孩子在那天真地等待自已不可能再让他们看到的身影。
于是,在这陌生的嘈杂人群中,孩子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这煎熬般的等待,直到离散的人群化做西方涌溢的缕缕柔光,全都照在他的身上,又都隐去时,仍在继续着。
若这时还见不到孩子的亲人来与他会合,隐密处的乞儿于心里自会悲悯地宣布,他们这一被世界隔离的人群中,又增添了一个注定将要坠灭的灵魂。于是,以自已正在历经的不幸来惜怜他人的孩子们,或是带着透满了忧郁的脸蛋离去,或是留一会儿为他人幻想满腔的希望。直至清洌的月光微弱地照射着地面。
若这初来乍到的弃儿幸运,或许有饿的难以在梦中停留的乞儿,闲逛似的踱步到港岸。于是,在那弃儿坚持亲人的吩咐站立着几乎一天的地方,小乞儿走过来搭讪,为这新加入的成员驱去黑夜给予的恐惧,并和亲人不能立刻相依的忧郁。
然而,小乞儿的热心非但没被弃儿理睬,反而引出了对方厌恶警惕的神情。这着实不意来者的自尊。毕竟,在他看来,两人的地位是平等的了。甚至于,他想,自已要比这刚入世的小毛头还要有经验上的资格。在这一可引自豪的思想的拨动下,他又咧咧地近乎盘问地说:“你家在哪儿,远不远?”
对方仍用不知掺杂怎样情感的目光望着乞儿,口里话仍是不愿说一句。这下可让小乞儿温热的心趋于冷化了,那刚和地面接触的屁股,讪然地只得又站了起。
小乞儿停顿了一下,百无聊赖地伛身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面上抛去,随波纹的荡起,他又忽的蹲下向对方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佳飞”,这个问题他回答的倒是利爽。
“好名字,”小乞儿学着不知哪儿得来的语句,搅动这难得的气氛。思忖说:“不知哪儿好,反正是好名字。”
他又坐在了原先的位子上,凭沉默空中停留了几秒,搭话又说:“我叫吴泽,但都叫我布毛,以后你也可以……”
“哥哥……”背后传来的哽咽声很突然,布毛的欢喜落了下,他向身后茕立风中柳叶似的身影望,霍地起身跃到妹妹跟前。“晓妁──你咋到这儿了!”他惊疑妹妹脸上的泪,使衣襟抹去,又问:“你咋了!”
晓妁嗫嚅着不说话,只有眼里泛起涟涟的祈求与无助。好一会儿她蠕动着哭腔才说:“哥哥,我饿。”说完,满含哀情的目光泪水濛濛,移转着本能地和于佳飞手里的包裹碰到了一起。
吴泽挪步挡住妹妹的目光,神情沉重又透着怜楚,他沉吟着不知道言传,一旁于佳飞叫住他。“我这儿有饼。”他拿出自已的饼,慷慨的样子果决、洒脱,似不像八九岁的孩子了。
布毛怔看着佳飞,目光落在饼上,犹豫着伸出手,接过后他突的咬下一口,这才马上递给妹妹。之后口里不停地咀嚼,更热情地拉于佳飞到一土堆下,说:“这儿避风又让人好找,今晚你可以在这睡──怎样?”
佳飞望先前自已站着的地方,虽隔几十米的距离,还是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我妈妈马上要来了。”说着,匆匆的就又回到了原地。
布毛没有说劝,几句温慰的话后,让妹妹留下,自已慌慌的跑去要找铺盖来。在布毛离开,也就是晓妁手里的饼吃完佳飞第二次拿出饼给她时,晓妁嚼着满嘴的食物,口缝中发出声音说:“你的妈妈还会来吗?”
“会。”于佳飞想也没想,就极其恳定地说:“她一定会来的,等她来了,这几个饼让妈妈都给你!”
这话让晓妁的目光停在了装饼的包裹上好几秒。她期望着朝远处望,眼神遂又黯淡了,再没有了刚才的欢喜。踌躇了好一会儿,她不忍地将手里的饼留下小块,递向于佳飞说:“你妈妈要是来,早就来了,要不,她给你这么多饼干什么。”
晓妁的直截了当说的于佳飞心里怯虚虚的。他急了,哽咽着说:“我妈妈会来的,她会来的。”他仍坚持着这开始下沉的希望,幻想着与母亲即将相聚时的温馨。
晓妁收了手,望着攥着的饼,又送到了口边吃了起来,这次她细细地噍着,目光跟着于佳飞脸上的神情,好久后垂下目光,开口说:“两年前,哥哥在这儿也说爸爸会来……”她顿了一下,正要继续说,远处传来布毛的声音,佳飞站起来去望,她也打住话站起了身。
布毛手抱杂草做里心的铺被,至佳飞的跟前掷地上,坐上去微微喘气。他说:“你先在这儿过一夜,要是……”
“我妈妈会来吗?”于佳飞抢去话问,目光里已含泪水,望着布毛希冀地等着回答。
布毛来时并没有发觉佳飞的变化,听到他哀伤的声音,不由的一顿神。但他随即起身大咧咧地说:“管他呢,大不了你自已回家,就不让妈妈找到。”布毛调侃,见于佳飞无意这种笨拙的诙谐,停顿几秒后,他又换口吻说:“我们要回去了。”他看了一下妹妹,静穆的时间微一流逝,他又犹豫着说:“要是害怕,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不。”于佳飞摇着头,心里始终维护着自已的执着。“我要等妈妈回来。”他说话时遥望着远处,神情中,仿佛那儿就是自已的所望。
布毛没有再说话,和妹妹同样望去,好久才转过神,他们静静地怔立了几秒,像是思想着什么,之后,岸口不应该出现的瘦弱幼小的身影,他人看到应起悲情的三个孩子,只有两个举起步子,跌宕着,与地面一齐发出喟然的声响,告别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