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两朵,各表一只。
糖葫芦挂在树上风吹雨打,结果如何,暂且不去说他。还是把话头转到馒头庵这边,说说净缈师徒三个人吧。
这一天早上,净缈师徒洒扫庭除,打坐念经,办妥一应杂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净缈住持抬头一看,天上乌云滚滚,电光雷鸣,心里一紧,抓起雨伞,拉上智善智能说道:
“乌云压顶,山雨欲来,且随我去隔壁看看。”
说完,三个人打着雨伞,离开馒头庵,往馒头庵小学去了。
净缈住持是空门中人,吃斋念佛,四大皆空,做起事来恬淡虚无,漫不经心,偏偏对隔壁学堂里的事十分认真。
同学老师吃好没有,睡好没有,教室的门窗关好没有,图书楼的灯熄了没有,水龙头拧好没有,白天黑夜,都是她惦记的时候,拐角旮旯,都是她操心的地方。
这会儿,眼看着就要下雨,她不放心,少不了要去校园那边转一转了。
此时,学校已经放学,整个校园雨雾茫茫,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净缈师徒进了学校,先检查图书楼,再检查办公楼,最后检查教学楼,看到一切停停当当,妥妥帖帖,才放下了心。
检查完毕,走出教学大楼,空中已经飘起了细雨。师徒三人撑起油纸伞,刚刚下了青石台阶,就听到松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
救---命---啊!
风雨里,求救声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听上去十分凄凉。
救---命---啊!
净缈人老耳拙,听不太真,转身问智善智能:
“林子里难道有人不成?”
智善智能点点头:
“好像有人呼救。”
净缈忙说:
“阿弥陀佛,快快救人。”
智善智能不敢耽误,连忙冲进树林,前后左右,仔细搜寻。林子里风紧雨急,一片黑暗,二人找来找去,没有人影。
净缈不敢怠慢,举着雨伞,也进了松树林。她向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发现前方的大树上悬着个黑影,忽悠悠,飘飘然,就像一个幽灵。
“啊呀!”
净缈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救命啊!
呼救声从树上又传了过来,智善智能听得真切,拉住师傅,说道:
“师傅,不要跑!树上有人!”
听说“树上有人”,净缈停住脚,战战兢兢,问道:
“树上何方神圣,请报上姓名!”
早上,糖葫芦挨了金刚钻儿一个扫堂腿,被高高地挂在松树顶上,风雨淋,臊气熏,又渴又急,又冷又怕,前后已经捱了三四个钟头。这会儿眼看着净缈校长走来,就像落水的人捞住一根稻草,赶紧大喊:
“净缈奶奶,救救学生!净缈奶奶,救救学生!”
净缈一听是个学生,立刻吩咐智善智能上树救人。可是,智善智慧都是女流之辈,没有梁上君子的功夫,眼睁睁看着糖葫芦在树上荡来荡去,实在爱莫能助。
最后,还是净缈出了个主意,去办公楼抬了一架梯子过来,把梯子搭在树下,智能一人攀上梯去,又拉又抱,好歹才把糖葫芦弄了下来。
糖葫芦下了梯子,浑身哆嗦,趴在智能怀里,缩作一团。
净缈在一旁看得心酸,问道:
“堂堂世界,去哪里不好,偏要上树玩耍!”
净缈校长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糖葫芦放声大哭,一肚子的苦水就像白银河决了大堤,哗哗哗哗全都涌出来了。
糖葫芦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再说金刚钻儿打人,大回环,大旋转,漏风掌,扫堂腿,一脚踢人上树。以及树上的风如何紧,雨如何凉,肚子如何饥饿,心里如何害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得可怜凄凉。
只是,尿臊熏人那一段没有提起,不是疏忽,是怕日后追查,故意瞒过去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糖葫芦话没说完,净缈已经听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净缈一哭,智善智能跟着也哭,糖葫芦原本就在哭,抽抽泣泣,淅淅沥沥,风雨之中四个人哭成了一团。
哭罢,智善问了一句:
“糖葫芦,金老师为什么偏偏找你的麻烦呢?”
糖葫芦答道:
“学生也有不对的地方。”
“哪里不对?”
“学生迟到了。”
“原来如此!”
净缈听说糖葫芦迟到了,抹了把眼泪,说道:
“哎,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金主任从严治校,谁都知道,你为何要犯在他的手里?”
听了这话,糖葫芦突然来了精神,“噌”地坐了起来,压低了嗓音悄悄地说:
“净缈奶奶,智善智能姑姑,出大事了!”
“哪里出事?”
“怀古巷。”
听见“怀古巷”三个字,净缈心里“咯噔”一下,忙问:
“怀古巷出了何事,快快说来!”
糖葫芦回答说:
“学生家住翡翠城南,隔壁就是怀古巷。平日的怀古巷人烟稀少,野花清香,十分安静。今天早上,学生路过小巷,见巷子里人山人海,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学生扎进人堆一看,有辆警车堵在巷口,警灯闪亮,警笛长鸣,气氛特别地紧张。”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快快说来,快快说来。”
糖葫芦从智能身上跳下来,抖了抖身子,说道:
“净缈奶奶,智能智善姑姑,不要着慌,听我慢慢说来。”
“快说,快说。”
“学生见巷口已经被戒严,就抓着青藤,爬上了巷子两边的白灰砖墙。学生趴在墙顶匍匐前进,爬到巷底,抬头一看,啊呀,出事地方不是别处……”
“是哪里?”
“窦宝斋。”
“啊,窦宝斋!”
净缈师徒听见“窦宝斋”三字,顿时紧张。
糖葫芦并未觉察,接着又说:
“学生沿着墙顶溜进窦宝斋,直奔铺面,躲在一张货柜后面偷偷观看。这时,铺面上挤满了人,好像是店里的伙计。伙计们哭丧着脸,正接受警察盘问。警察是个胖子,一边问,一边记特别认真。”
净缈校长操心窦掌柜,赶紧问:
“伙计里有没有一个身高体胖,皮肤黑黑的人?”
“黑胖子没有,有个黄瘦子,尖嘴喉腮,在那里接受盘问。”
“噢,那一定是焦全了。”
“胖警察问完话,带那个尖嘴猴腮去了后院,我溜着墙根跟了上去。后院里没有闲人,只有两名警察在那里警戒。等到进了上房,静悄悄,阴森森,十分吓人,仔细一瞧,上方的地上摆着两条板凳,板凳上架着一面门板,板上躺着一个人。”
“什么模样?”
“那个人从头到脚,盖着一条白色床单,看不见长得什么模样。”
“莫非死了?”
“死了。一个胖警察问尖嘴猴腮的时候,尖嘴猴腮说那人死了,学生听得清清楚楚。”
“死者是谁?”
“窦掌柜。”
听说“窦掌柜”三字,净缈“啊呀”一声,两眼上翻,“啪嗒”倒在地上,当下就不省了人事。
智善智能见师傅昏倒,慌了神色,连声大叫:
“师傅镇静,师傅镇静。”
净缈身子倒在地上,神色黯然,仰天叹息:
“呜呼哀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智善智能见师傅还不糊涂,松了口气,连搀带抱扶她起来。糖葫芦问智善智能:
“二位姑姑,窦掌柜去世,净缈奶奶为什么伤心呀?”
智善摸了摸他的头,说道:
“傻孩子,你不知道,窦掌柜是馒头庵的大恩人啊!”
糖葫芦不明白,又问:
“为什么窦掌柜是馒头庵的大恩人呢?”
智善刚要解释,智能想起一件大事,赶紧问师傅:
“七八天前,窦掌柜来过馒头庵,师傅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那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一大清早,窦掌柜满脸大汗,气喘吁吁,推门进了馒头庵,阔步走向禅房,高声叫道:
“净缈师傅在吗?净缈师傅在吗?”
净缈师徒正在禅房里念经,听见有人在呼叫,连忙出门,把窦掌柜迎了进来。窦掌柜进了禅房,茶也不喝,汗也不擦,双手递上一个皮箱,说道:
“这是最后一笔,古币的货款,请净缈师傅过目。”
净缈接过皮箱,打开箱盖,见满满登登都是银元,眉开眼笑,说道:
“窦掌柜辛苦,窦掌柜辛苦。”
窦掌柜十分得意,趴在净缈耳边悄悄地说:
“古币不同凡响,卖了个大价钱呀。”
“好!好!大价钱就好,大价钱就好。”
净缈合上箱盖,数都不数,赶紧叫智善智能上茶。茶是凉茶,窦掌柜拿起茶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擦了把汗,说道:
“到此为止,锦缎盒子里的东西全部出手,货款也全部收回来了。扣去两万块的订金,二成的佣金,余下的都在箱子里。另外,还有一册明细帐目,改日叫人送来,请师傅审核。”
净缈说道:
“窦掌柜办事认真,光明磊落,贫尼一百个放心,无须审核。”
“哪里,哪里。师傅信任窦某,窦某感激不尽。审核帐本是法定的手续,师傅一定看过才好。”
那日的情景,那日的窦掌柜,好像就在眼前,刹那间,灰飞烟灭,阴阳两界,人生莫测,天命不可知啊!
净缈想到这里,一阵悲哀,抬头再看天空,阴云重重,小雨淅淅,树林里漆黑一片,更加凄凉,她神情黯然,正要离开,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尖叫:
“有鬼!”
回头再看,糖葫芦紧盯远处,大声喊叫。顺着糖葫芦的目光看去,大松树下有个黑影,缩作一团,轻轻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