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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李田芳(之一)

李主任本名李田芳。他更喜欢人们称呼自己李主任。

李主任现任郑城东部大立体城区第9区第3街道第6居委会主任,主抓第6居委会的全面工作。第6居委会在第3街道辖区内的十个居委会中,在地理面积上排名第二,而在全市407个居委会中,按照三维地理序列编号为第153位。因此在一些非正式场合,它也被称作第153居委会,这个称谓并不会出现在正式文件中,但包括一些区一级的领导,甚至立体大区的领导,在布置工作或者口头指示时,更喜欢直接叫“153”,连居委会三个字都省略了,因为这样更加简洁,而且大家都明白。

“153”所管辖的范围主要集中在一级城区,从第9区西25街到东边第29街,从南第27道到北部的第33道,在这片1。5平方公里的一级城区中大部分为青年家庭居住区。其中包括了8个居民服务社,2个居民俱乐部,1个空中礼堂,4个运动场、2所医院和2座垂直农场。位于小区中心位置的居委会办公楼,紧邻着一个国家少年托管中心。

李田芳并没有居住在自己所管辖辖区内,48岁的他进入国家规定壮年期已经16年。他和妻子赵节的居所被分配在第9区所属的二级空间西南边。在二级城区平均370米高的井字形交叉纵横的空间里,他家的院子距地面的垂直距离有210米高,这套空中庭院的建筑面积只有270平方米,比政策规定壮年期夫妻二人应该享有的居住标准少了50平米。但他喜欢这个处于9区西南角的这个L型空间。这里的景色有车水马龙的繁华,也有幽闭安静的私人空间。如果拉开这幢住宅西南两边的巨幅遮阳屏,就可以对小区外部的景色一览无遗:往来穿梭的飞行器、滚滚前行的地面车流、上下穿梭的行人扶梯以及各处闪烁的信息屏幕。L庭院所占据的位置,刚好是人工河流的拐弯处,源自龙子湖的河水从门前缓缓地流淌,人工铺就的河床里分布着更丰厚的土壤和砂石,两旁植被也更加茂盛。

从一级城区刚搬来这里,他便喜欢上了这种生活环境,甚至不愿意到设施更良好的第三级城区去,因为那意味着他将到了75岁。他希望能够停留在自己的壮年期和中年期的日子更加缓慢一些,这样就可以二级城区里居住的日子更长久。他和赵节这样的壮年期公民们都充分地感受到,在这个国家中,生活最幸福的一群人,恐怕要算32岁以后的壮年公民了。他们比年轻一辈,可以享有更好的居住、出行条件,居住环境比第一级城区更加宽敞、整洁和干净,家务机器人的功能也更多些。更重要的是,进入壮年期后的家庭可以申请拥有一辆小型家用飞行器,而不用和一级城区的年轻人一样,每次出行需要通过系统预定。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去各处旅游、看演出,参与城市文化生活的各个层面。而相比年长的一辈,他们拥有更强壮的身体,并可以享受到职业带来的社会尊严和劳动的乐趣。

16年前他们搬来这里时的那个下午,搬家机器人刚一撤走,他便关上门对赵节宣告自己掩饰了一下午的体会:“年轻时代的苦日子终于结束了!”

“嗯,八年前刚搬进一级住宅时,你也这么说的,”赵节的话永远那么轻飘飘的。所有过去日子里发生过的事件、物品、场景、天气、人物,一经过赵节的嘴,就变得轻飘飘的。这也许是因为她作为历史教师记忆力特别好的缘故,她能够记着身边经历所有事的一切细节,在这些庞大信息量的基础上,她的头脑会比常人更快地运算出结果,然后自动筛选出恰当的信息对照当前发生的事物进行总结,并用自己特有的语言表达出来。她常常可以很冷静地做出带有鲜明个人色彩的评价,而这类理智的赵氏语录,与李田芳的感性和激情常常发生一些碰撞。

有时候,她这些言语被李田芳理解为刻薄,但“毕竟,她比我小五岁,与我们那时相比,成长年代形成的价值观还是有所偏差的,”在现实中与赵节发生尴尬时,李主任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在李田芳的成长年代,如火如荼的大建设时代进入尾声,各地的光荣之城纷纷处于收宫阶段,虽然“不争取”主义已经开始占领了主流意识形态,但在功利的层面上,因为阶段性目标的需要,一些励志学、成功学的思潮再次复燃。在他比赵节多出的那五年成长时间中,国家思想教育围绕着紧迫的建设任务而设置,面对一个即将来临的新时代,几乎所有人都显得有些过于激动,尽管这是他们早已预设好并为之期盼已久。他们这代年轻人被灌输了一种崇高的信念:“排除一切困难,争取一切资源,创造一切条件,为建设更加富强文明的新时代国家而奋斗。”

“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民城市建设战争必将取得最终胜利!”、“坚决、彻底毫无保留地团结在中央周围,在建设光荣之城的道路上奋勇前进!”、“试将江河引上天,欲擒雷公来放电!”——在他刚从国家少年托管所进入青年预备教育营时,营部的操场上、教室里、食堂内、或者礼堂的墙壁上,经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标语。这些标语一般是红色的,有些在电子显示屏上不断地跳跃,也有些是直接镌刻在刚刚竣工的各类建筑物的墙面上,有些则转换为音频,不断通过各类播放形式传入同学们的耳朵眼里。李田芳从青年预备教育营开始,直到他完成青年时代全部的学业,这个过程中几乎都伴随着这些火热的标语和口号,从那时他就变得喜欢动员别人,也喜欢被人动员。他喜欢一次又一次的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从中可以感染到深藏于每位公民的心里、突然被集体认同感所点燃的激情,他几乎能够从每一位投入地参与到社会运动的公民身上,看到自己的镜像。他喜欢这种感觉。

但现实给李田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这股长达5年特殊时期的思想逆流,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新时代的开启,逐渐销声匿迹。但这给李田芳留下了灵敏的政治嗅觉和集体生活的适应能力。这让他感觉与赵节有了代沟。

他唯一组织成功的一次群众运动是他青年时代大学期的一次游行示威,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宣传动员的天赋,成立并号召了国家最大的一个学生群体,抗议西部阵营对国家月球基地明目张胆的破坏。在政府默许甚至支持的那次学潮中,21岁的李田芳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国家都最高领导层的重视。他因此受到了中央常委们的接见,国家信息屏上曾多次播发了中央权威媒体对他的专访。

大学时代踌躇满志的李田芳认为,自己就此可以走上一条从政的道路,他的才华应该为新时代的国家建设发展继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那些游行、集会、串联、发传单的日子里,他已经为自己设计了一条辉煌的从政之路,在尚未踏入组织部为他铺设的红地毯前,他甚至都想好了自己崇高的墓志铭。

但,那趟历史的火车很快与他擦肩而过,他曾经幻想中央政府与地铁自治区的港城谈判可以延续这类辉煌的动荡,但大建设时代末期发生的这些为数不多的大事件并没有改变历史火车的轨道——经历过各类混乱时期的国家历史,在这个时候更像一只性情温和步伐笨拙缓慢的雷龙,它承载着好几吨自身的庞大身躯,虽然偶尔会踩到一些微小荆棘,但这些微弱的力量丝毫没有防碍其前进的方向和步履。与历史擦肩而过的李田芳,却在不断地耗费生命中属于自己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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