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出事那天二伯娘一家到河对面走人户去了,只有婆婆在屋头。老汉儿在屋头煮猪草,小颇跟柳龙菊哥哥和曾迪友耍去了。妹妹在堂屋听到一阵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抬头看到一个人影影儿朝二伯门口一晃就看不到了,听到人影影儿留下点声音“看老子今天不砍了你,老东西……”
妹妹赶紧赶紧追过来,但是还没跑到,堂屋大门就被关上了。听到婆婆在说酒疯子,你要做啥子。妹妹到了门口,隔着门听到李姑爷在里头骂骂咧咧听不清说些啥,很快就听到婆婆发出哎唷一声叫,声音好恐怖,吓得妹妹腿都软了。妹妹好不容易控制一下自己,一边抖抖索索使劲打门一边喊婆婆婆婆开门。婆婆老年纪的人,哪挣得过比他年轻三十来岁的杀猪匠过来开门?婆婆可能也吓蒙了,好一阵才开始喊:救命啦,酒疯子杀人啦。才喊一遍,又哎唷哎唷痛苦呻吟起来。柳德灰开门出来,问了两句。他端根高凳子到墙脚下,站在凳子上透过那个小木格子窗户望了一阵,说:“硬是疯子拿刀在砍人啰!”
从凳子上下来后,他一副看笑话看戏的脸色。妹妹不敢打门了,跑回屋头喊父亲。父亲站到凳子上看后也束手无策。二伯家新起的楼房,每一面墙壁都是条石砌的,大门也是新做的,他家又没有后门。父亲又不敢贸然撞坏二伯家大门,无计可施。妹妹急急忙忙对柳德灰说,你帮帮忙,帮忙想想办法。假如哪天砍到你们了,我们也会帮忙的。柳德灰当即把妹妹吼了一顿,说咋个说话的呢,那么不会说话噢。态度冷漠得很。妹妹又跑到柳龙菊家,喊来她父亲和两个哥哥帮忙。在他们家摆龙门阵的大人细娃全都跑过来了。父亲叫小颇赶快跑河对面正华的大舅娘家去,喊二伯娘一家回来。
屋头又传来婆婆扯起声音大声喊父亲的名字。还是柳龙菊的父亲更懂理,不怕事。他催父亲找重东西来把大门撞开,干等下去不行。门是在里面关的,二伯娘回来也开不了。门被大石头强行砸开后,几个年轻力壮的七手八脚把酒疯子的刀夺走,把人按在地上,然后把他结结实实捆绑在院坝外边一棵粗大的柑橘树上。婆婆靠在墙脚不断呻吟,被大家慢慢扶起来后站都站不住,坐到椅子上。她的脸被削得皮皮翻翻,鲜血淋淋,一只耳朵也被削来吊起了,简直是太恐怖了,让人看了好长时间都做噩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事情发生在冬天,婆婆穿着棉袄棉裤,头上裹了头巾戴了帽子。除了手和脸部有砍伤,身上其他地方没有伤。但是不晓得咋个听力会受了点儿影响。父亲说老年人年纪大了都有点耳背,正常现象。
二伯娘母子三个回来后,父亲跟二伯娘商量,叫人去喊大老表过来,商谈送婆婆去医院医治的费用问题。去的人回来说,大老表二老表都不在屋头,找不到人。不知这些大人是咋个想的,鲜血淋淋的不先考虑医治,先担心医药费由哪个来付。去的路上,开始都是婆婆自己走的,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是父亲背的。到了医院,医生们都吓得慌慌张张,不晓得先粘合哪块皮才好。缝了好多针都记不清了。伤口愈合干疤那一阵,一天到晚那些伤疤都痒得难受,她就涂些口水上去。抠不好抠、抓不能抓,那个时候的婆婆,简直有好造孽哟。
“后来我听老汉儿说,大老表来领他父亲。说他父亲既被打伤又被捆出了毛病,他自己都需要钱来治病,婆婆的医药费就抵消了。这门子亲戚关系也就到此结束。事情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小林无语。曾经给她的童年带来那么多欢声笑语的这门亲戚,因为这事将再不相认,悲哀吧。李姑爷是个精神失常的人了,他应该有个人看管或者有个他该去的地方。如果有,这血腥事件就不会发生。婆婆的伤痛到底该怪谁,小林想不明白。
坐在婆婆旁边的凳子上,看婆婆断断续续用剩下的几颗牙啃米花糖,然后有滋有味地嚼两下,一边听妹妹讲那痛心的往事,小林心里异样的沉重。
二伯娘和正华从外面劳动回来,小林跟他们打了招呼。知道他们回家做中饭了,小林叫妹妹弟弟回自己家吧。小林想接婆婆过去一起吃顿饭,又担心父亲有说法,只能默默作罢。
小林看着妹妹弟弟烧火做饭。两年没有烧这种土灶做饭,小林感到陌生了。正在她忐忑不安时,父亲回来了。父亲进门时,小林快速瞟一眼他的脸,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小林小心翼翼喊了一声“爸爸”后,低下头不再看他。他什么话也没说,有没有“嗯”答应一声,小林也不知道。也许答应了,被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声音或者他掏钥匙开门锁的声音掩盖了;也许他根本没答应。想到婆婆受伤医治的事,小林觉得父亲是冷漠的,内心的不满涌起,曾经的愧疚被冲淡。小林便觉得,父亲答不答应、理不理睬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释然。
直到父子四个人围在灶房的小方桌上吃完饭,父亲没说一句话,小林也没说一句话,说话的只有妹妹弟弟。弟弟也不搭话时,妹妹就一个人自言自语。小林完全理解妹妹的良苦用心,她想缓和气氛啦。
离开父亲家,踏上前往四舅家去的路,小林淡然的心绪终于绷不住了。走在妹妹身后,她悄悄地流了一场痛快的眼泪。
小林很想看看嘎公和幺舅有没有什么变化,在四舅家却没有见到他们。四舅说,嘎公年纪大了,住到乡里的敬老院去了,傻子幺舅当然只有跟他一起去。去乡里得沿着梅江河走上半个小时小林不认识的路。据说敬老院还不在乡镇街道旁,而在一个名叫杨高炉的地方。小林和妹妹没有胆量去寻那个陌生的地方,只有等着过年随母亲一起去看他们。
29
升学的暑期,没有学校规定的暑假作业。没有暑假作业的暑期很自由但也很容易无聊。
母亲的饭店请了一个大厨和一个帮工,她和俞宝贵除了跟大厨学手艺,既做老板也做帮工。小林他们除了忙时帮着洗洗碗洗洗菜,其余时间都闲着。小林就看书,少数是书店买的,更多从租书屋里租的,金庸的古龙的琼瑶的,还有外国的《基督山伯爵》。看累了,就出去走走。大东门桥小东门桥文风桥,沿河东路沿河西路,解放路向阳路反帝路新生路南街北街烈士陵园,小林把县城的好多街道探寻了一遍。多数时候是一个人走,妹妹来时就跟妹妹一起走。
县城的工作不好找,俞琴的母亲也急需农活上的帮手,俞琴便重新回到她母亲身边去了。俞侠俞飞偶尔写写暑假作业,偶尔俞飞俞宝贵砸两盘象棋——他们那真是“砸”象棋,每走一步棋都会有震耳欲聋的声响,小林仿佛都能看见他们手中的棋子疼得咬牙切齿——更多时间是俞侠守着新买的彩电看电视,俞飞外边玩去。偶尔他们也回自己母亲家里呆几天,那是难得的清净日子。
杨晓芸终于来县城找小林玩了。小林把自己和这位分别两年的同窗好友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里,两个人谈了很久很久。小林把心里的好多好多话都讲出来,好像她是自己唯一可倾诉的对象。小林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连续不断地跟一个人一次性地讲那么多话,似乎要倒出心口里盛放的所有的话了。人到底是有隐私的,小林没跟她讲起与那份压在心底的神秘而高贵的情愫有关的事情。
临近傍晚,小林到汽车站送朋友回家。这个汽车站跟两年前比没有多少变化,不同的是小林已经来往过多次,对它十分熟悉了,连妹妹弟弟都敢独自坐班车往来于县城和大兴镇之间了。小林再次打量这个当初对于自己来说完全陌生和恐惧的汽车站,打量这个让她和杨晓芸和二堂姐凄惶别离的汽车站,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杨晓芸挤上车之后,小林正在找寻她在车厢的什么位置,霍老师的身影映入小林的眼帘。杨晓芸正在满面笑容地跟他说话。小林看见他的侧影了,他大概没看见自己吧,小林犹豫着要不要挤到车门口去跟他打声招呼。霍老师的信的内容小林一直记得,他的规劝小林没有听从,准确地说,是听而未从。没想到两年后小林又回来了。以后的学习如何还不得知,小林总觉得愧对于他。
矛盾的小林心跳加快,她选择了能避开霍老师视线的角度站立,看着他和杨晓芸谈笑自若。直到车门关紧,她向朋友挥了一下手,车子离开,走远。
小林听到过母亲和俞宝贵曾经的约定:回璧山了,熟人熟事的,又开了饭店,不要再动不动就吵,好好做点儿生意赚点儿钱。新建农贸市场那边的商品房已经预付了一半现金,再赚点儿钱付上另一半,房子就是自己的了,那就是真的在县城安家落户啰。当时两人都和颜悦色,他们在憧憬好日子。小林当然也就憧憬着过安宁的美好日子啰。
谁知送走好友跨进店门,这时候一如往常没什么顾客,却见母亲和俞宝贵气鼓鼓地,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为某道菜吵架。好在声音虽高,吵架级别还不高,没人发火摔东西。
第二天上午,邮递员送来王老师邮寄的小林的中考成绩单和一封简短的信。小林的班级总分在500分以上的有两个人,除了小林,另一个即使她不说小林也知道。这样的分数,六盘水的几所高中,随便报哪一个都能进得去。小林更希望来信的是胡山玉或郭智岭,不过小林知道这差不多是幻想。当初都没想过留个通信地址给他们,小林当时也没有确切的地址可留。胡山玉曾经跟小林明明白白交代过,即使她天天想着念着小林她也不会给小林写信的。她不想让自己的病句丑字传那么远,小林理解。
母亲看过成绩单后,去检察院找她的远房亲戚想办法解决小林上高中的事。
天有不测之风云。母亲怎么也没想到,她和俞宝贵回来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情——通过法律手续确定他们的关系,给她带来了重大的财产损失,当然也带来重大的精神损失。俞宝贵几年前欠下的债因为他行踪不定,老家又没有一样值钱东西能抵债,债主们无法追债。他的债主们隐忍多年后,终于拿出了他们珍藏多年的借条找上门来。母亲再哭闹都没用,法院调解以物抵债,彩电、冰箱一前一后都被搬走。
外人都离开后,倔强的母亲免不了又和俞宝贵一阵打骂,然后一通哭泣。俞宝贵都甩出他要走要跟母亲离婚这样的话了。小颇第一次找上母亲和姐姐在县城的安居地来,他还带着正华一起来的,进门却目睹一场冷漠的战争。他们无趣地看看,听听,小林只能悲伤地看着他们灰溜溜地离开。
打骂一场后,第二天做出决定:母亲找熟人借钱重买冰箱和小一点儿的彩电,俞宝贵保证过几天自己去一趟水城,做两笔饲料生意就能把这笔钱还掉。
饭店生意冷淡,帮工辞了,只留厨师,自己当帮工。小林从饭店的经营看,母亲和俞宝贵并不适合干这行,他们却死心塌地往这上面投钱。小林有些忧虑。她的忧虑藏在心里,从不说给母亲听。有俞宝贵在跟前时,她尤其保持了不主动跟母亲说话的习惯。
如今想想俞宝贵的“烂账”,小林觉得母亲可悲又可怜。除了谈上高中的事儿,小林更加不知可以跟母亲交流点儿什么了。
果然母亲受不了小林的沉默无语了。她说小林把她当仇敌一样看,不理解她,不体贴她,不关心她,跟谁都说不了句话……母亲把对小林的不满一股脑儿数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