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和平鸽悠闲沐浴散步的广场,小摊云集潮客如云的商贸市场,跑过飘着爵士乐的蓝山咖啡馆,绕过街角有一只肥猫蹲守的日式杂货铺,一直到一家有着蓝白条纹遮雨棚的花店。
早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喘气。少年站在一旁摇头叹息,“你还真是弱啊,小……”
“不许叫!”早莺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鄢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巴,而后又露出一个畅怀的笑,带点儿孩子气。
早莺嘟嘟囔囔,“我到底为什么要一起跑啊,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一路跑来,泥渍溅了板鞋和小腿,这时候稍稍缓过劲儿,将裤脚又往上卷了两卷,伸出一条腿,让从遮雨棚上流下来的雨水冲洗小腿上的泥渍。单脚而立,重心不稳,身子歪歪斜斜,跳几步,要摔倒,谢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站好了。”嘀咕一声,“真麻烦”转身伸出双手,掬了一捧雨水,蹲下身,小心地浇在早莺裸露的小腿上,又伸手轻轻地擦去上面的泥渍。
她生得白净,露出的一小节小腿,擦去泥渍后,都不见汗毛,如同凝脂,带着淡淡的温度,好像要在手下化开来。
谢鄢转过半个身子,又耐心地掬了一捧水——
早莺低头看着这个叫谢鄢的漂亮少年,心里感叹造物主的偏心,这样的男孩子,只漫不经心地一瞥,就足以令姑娘心痛,可是他现在却低下骄傲的头颅,耐心细致地替她清理泥渍,尤其是——他的左眼角,居然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就像工笔画大事的笔尖不小心在上好的宣纸上一点。
早莺的手指动了动,像有一只猫爪在挠,心痒得厉害——她这人有个怪毛病,就是老喜欢抠什么东西,她看着那颗泪痣,就像毒瘾发作的人,根本忍不了,老想把它抠下来。
早莺的手小心地抬起来,手指刚刚触上少年的眼角,少年就霍的抬起头来,“你干嘛?”
早莺做贼心虚地将手往身后一背,欲盖弥彰:“没干嘛。”
谢鄢的目光充满审视,早莺故作镇定地与他对视。
少年的目光渐渐变得戏谑,似乎想到了什么,甚至好心情地露了个得意洋洋的笑脸,抽出一只手敲了敲早莺的额头,教训道:“女孩子要矜持点。”
“什么?”早莺捂着额头,莫名其妙。
谢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晃荡进身后的花店。
早莺跟进去,好奇地问:“是你把程小叙的手打断的?”
少年一手插兜,另一只手随意地抽了一支海芋,低头嗅了嗅,转头对早莺微牵起嘴角,反问:“他这么跟你说的?不对,你认识程小叙?”谢鄢弯下腰,手中的海芋指向早莺,差点碰到她的鼻子,目光炯炯,看她的目光像看一个间谍。
早莺小心地将海芋挪开,“他是我舅舅朋友的儿子。”
少年勉强算是接受她的解释,目光滴溜溜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道:“看不出来你交游还挺广阔啊。”
早莺回味了一下他的这句话,实在听不出里面有没有嘲讽,干脆丢下不管,“所以真是你把程小叙打进医院了?”
“他进医院了吗?”谢鄢有点吃惊,而后又不屑地嗤了一声,“技不如人关我什么事?上次他可是让我破了相——”他点点自己的眉峰,“在这个靠脸吃饭的时代,他的罪过足以切腹十次。”
早莺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
少年却忽然不说话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望着马路对面。
早莺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马路那里不知何时支起了一把红色的太阳伞,太阳伞下一辆造型独特的小车,小车上插着两根棉花糖,一朵雪白,一朵粉红,柔软绵密得如同天边的云,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儿仰着脑袋巴巴地看着,不一会儿,就见摊主将一蓬雪白的棉花糖俯身递给她。她接了,低头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满脸幸福。
早莺敏感地察觉到少年的情绪好像有点变化,不由地去看他的脸色,谁知道少年误会了,转过脸来问:“干什么,你想吃?”
“呃……”早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东西,舅舅一向不准她吃,嫌不卫生又不健康,唯一一次,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去游乐场,她眼巴巴地看了好久。舅舅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买了一根递到她手里。
少年哼了一声,拿过早莺的伞,走出花店,撑开伞,穿过马路,来到那制造棉花糖的小车前,不一会儿,他手里就拿着一根雪白的棉花糖走回来,有点不屑地随手递给早莺。
早莺犹豫了下,伸手接过,低头尝了尝,绵软的糖瞬间融化在口腔,像一片羽毛轻柔地划过你的心间,早莺忍不住又吃了一口,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扭头看少年,笑眯眯道:“你要不要吃?”说着,将棉花糖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皱紧眉头,嫌恶地拨开,“离我远点。”
早莺不以为意,故意将棉花糖戳到跟前,笑得非常灿烂,“吃不吃?”
下一秒,少年的手指忽然戳上早莺嘴角的梨涡,在早莺呆愣的神情中,施施然地收回手指,愉快地笑出声,“早就想戳戳看了。”
早莺瞪大眼睛,少年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矜贵的波斯猫,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手,“我走了。”便一头闯进了微薄的雨幕。
早莺撑着伞往回走,边走边打电话,想到那头被自己丢下的朱晚晚,立刻一个头变两个大,果然,电话那头,朱晚晚小姐声音甜美,语气温柔:“呵呵,黎早莺小朋友你出息了啊?”
早莺最怕她这种笑了,阴阴的,能把你的风湿骨痛都给笑出来,“对不起嘛,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算啦,我已经回去了,你好好约会,晚上汇报情况。”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早莺捏着手机有点傻眼,正犹豫是该回去还是再逛一会儿,却看见了自称已经回去的朱晚晚——她在马路对面,一家叫“饰屋”的专门卖韩国进口发饰、头带的店里,高挑纤细的身材和满头的小辫子,非常具有辨识度。
早莺高兴地穿过马路,沉重的木框玻璃门刚刚推开一小半,就听见店里一个女孩子声音响起:“欧馨予你认识她?”
早莺被这个名字一下子吸引住了注意力,发现店里还有另外的几个高中女生,打扮得都颇为时尚靓丽的样子,为首的女孩儿穿着一身桃红色荷叶边连衣裙,扎着可爱的丸子头,一张白皙的脸如精雕细琢的芭比娃娃,骄矜又傲慢,居然就是当初在“白夜”跟程小叙一块儿的女孩儿,原来她就是欧馨予啊。
早莺有种终于让我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的感觉。
不过,此刻的欧馨予眉头紧皱,漂亮的眼睛里有火苗跳动,一手紧紧抓着一只木手镯,听到有人问,嘲讽道:“我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小三的女儿?”
店内出现一阵吸气声,早莺也吃惊地张大了嘴。
被称作是小三女儿的朱晚晚,右手也抓着那只木手镯不放松,闻言,脸色白了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片刻后,却冷冷地笑了,抬着下巴,显得高傲而不屑:“那还真是对不起,我这个小三的女儿,你还要叫一声姐姐!”
店内又是一阵齐齐地抽气声。
欧馨予的脸色涨得通红,羞恼至极,叫道,因为过于激动,声音甚至有些尖利:“谁是我姐姐?朱晚晚你就跟你那个喜欢做小三的妈一样下贱,一样不要脸,你怎么不去死?”说着,不管不顾地朝朱晚晚扑去,精心做过的指甲抓向她的脸抓去,竟想将她的脸抓花。
早莺吓一跳:“你干什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欧馨予的手臂。
欧馨予被拦住,怒火发泄到早莺身上,“你是谁?”
“你怎么可以打人?”
“关你什么事?滚开!”欧馨予用力一挥。
早莺不妨,给撅开了,踉跄几步,脑袋差点磕在橱窗上。
朱晚晚脸色一变,刷的上前一步,用力推在欧馨予的肩上,怒道:“你敢动她?”
欧馨予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幸亏身后有她的同伴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但形容实在狼狈,恶狠狠地盯着朱晚晚尖声叫道:“朱晚晚,你敢打我!”
朱晚晚扶住早莺,上前一步。她个子高,站在欧馨予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打了又怎么样?欧馨予,信不信我让你以后在城东那片儿混不下去?”她的眼神冰冷,一点也不像作假。
到底只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虽然表面看起来凶狠大胆,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欧馨予的同伴甚至都不敢看朱晚晚,只拉了拉欧馨予的衣服,小声道:“欧馨予,算了,走了,听说她认识职高的那些人……”
欧馨予被扯着后退了一步,犹不服气,尖叫一声,“朱晚晚,你威胁我,我要告诉爸爸。”
朱晚晚抬起下巴,冷冷一笑,说:“告吧告吧,随你怎么说。”
欧馨予凶狠地瞪着朱晚晚,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却终究被同伴拉走了,临出门,她阴沉地看了早莺一眼。
一下子走了四五个人,店里顿时空阔了不少。
朱晚晚看早莺一眼,问:“你冲过来干什么?”
早莺不答反问:“你真的认识职高的那些人吗?你真的会让欧馨予混不下去吗?”
朱晚晚一边弯腰捡起引发刚刚一场大战的木手镯,漫不经心地回答,“认识啊,那又怎么样?”一边吹去上面的浮灰。
早莺说不出话来,抿着唇,眼里有些忧虑。
朱晚晚举起木手镯对已经被刚刚一场变故惊呆的店主说:“这个我要了。”
天边依旧下着一点雨,早莺撑着伞默不作声地跟在朱晚晚后头,两个人都没说话。走了好一会儿,朱晚晚停下脚步,等早莺走近,目光温柔而小心地望着女孩儿,轻声问:“小朋友生气了?”
早莺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
朱晚晚笑起来,像一朵荡漾在水底的花,将刚买到手的木手镯展示给早莺看,“好看吗?”
早莺点点头。
确实好看,不知道是什么木材质,深深的棕色接近黑色,接近两指宽,有清晰质朴的木纹理,表面上被摩挲得发亮,仿佛旧物,经了很多人的手,有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一面细刻樱花,淡淡的粉,又古拙又素净。
朱晚晚说:“那个欧馨予,知道了吧,就是我妹妹,不同妈的那种。”
早莺依旧点点头,傻傻的,似乎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看吧,她回去肯定要大发脾气,她从小就这样,什么都要随她的心,一不顺心就发脾气,今天肯定气死她了!”朱晚晚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但早莺不知道为什么却笑不出来,只觉得有些难过。
“黎早莺小朋友,我今天很开心。”沉默了很久,朱晚晚忽然说。
早莺还没反应过来,朱晚晚已经停步,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将那只木手镯套进她的手腕,笑说:“这个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