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永安城北百里外,寒山寺。
九月初神州各国尚处金秋时节,此地却已是飞雪寒冬。
这一日依旧雪花漫天,冷无泣在华服外又多披了一件纯黑的大髦,此刻他正独坐在寺中一处望台的石桌前。
桌上是那壶自龙睛城取来的白菓酒,酒已烫过,冒着袅袅青烟。
已经是第十六天了,冷无泣依旧驻留在寒山寺中等着那日救下的秦氏母子,他笃定她会来。
突然山间一阵婴孩的啼哭传出,划破了这飞雪、寒山、古寺所组成的静意,冷无泣的嘴角间甚是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微笑。
“兄长,你曾说过,如有一天若是能够放下族中的一切,你只愿在这茫茫黑山白雪处隐世定居,每日只管畅饮西域佳酿,然后伴雪而醉,望星而眠,这里没有太多的颜色,不会让你想起家族之殇。”
“今日,弟便将你暂且安灵于此可好?”
冷无泣仰头望着漫天飞雪细声浅吟,两行液体顺着他的眼眶滑落到望台的覆雪之上,溅出两朵艳红小花,竟不是泪而是鲜热之血。
又过片刻寺中小僧过来望台传话,告知冷无泣他所等候的秦氏母子已在寺中禅房静候。
传话小僧将冷无泣领到秦氏母子所在的禅房,便径自退下了。
见了冷无泣,秦氏妇人先将怀中婴孩轻轻放在一旁蒲团之上,然后起身,举手齐眉,屈膝低头,郑重的行了一记大礼道:“奴家谢过公子相救之恩。”
冷无泣见此虽未还礼却单手相扶示意秦氏起身落座。
天气虽冷可秦氏今日此行却只一身皂黄粗布麻衣,额前还束着一缕孝带,那襁褓中的娃儿倒是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张讨喜的小脸儿。
“杀夫之仇不共戴天,不知公子当日所言之意,可是要收家子为徒,传他武艺替父诛凶?”
秦氏方一落座便直言相问,显然仇恨之意始终萦绕心头未散。
“并不是。”
“啊?……那公子所谓将仇人之命留与我孩儿究竟何意?”
面对秦氏的追问,冷无泣并未立时作答,而是从衣袖间掏出了那日自龙睛城中夺来的小木瓶,然后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秦氏怀中的婴孩。
此刻婴孩双目迷离,时而不停吸允着自己的小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我先说个故事给他听,可好?”说话间冷无泣拎起桌上茶壶,为自己与秦氏各斟了一杯热茶。
“公子既有良言,自然是求之不得。”
……
当今神州之南有个与‘云国’旗鼓相当的强国,名‘洛’。
然百年之前它却极为贫瘠弱小,洛之能有今日国势,全因当年一位复姓‘第二’的将军‘第二楚天’,而他的兵马则号称‘龙腾军’。
洛国势弱时,第二将军亲率龙腾军东争云国,北战庆地,向西更是生生打到了‘黎国’国都‘池泽城’,险些迫使黎国覆灭。
然而也正是这一战,却让这位大名鼎鼎的龙腾将军和参与了那场战役的龙腾军士遭受了巨大灾厄。
池泽城破那日,黎国帝君弃都北逃,龙腾军本无屠城之意,不料进城之时却见满城尸骨如山,不少黎国的军士竟然正在砍杀着自己的百姓。
原来,黎国帝君为阻龙腾军进击,竟下旨允许国师‘白重水’启封了黎国的护国灵器‘咒魂幡’。
这咒魂幡据说是以自九幽冥界入世的凶兽之骨炼化,又祭引合璧了黎国开国大巫祝‘堃尧’的神兵之灵。
此幡一旦发动,则会对所敌之人降下一种至邪至毒且永生永世不可化解的诅咒,但每要诅咒一人却都要付以十人之心肝献祭。
为了彻底阻拦住龙腾军攻入黎都的两万军士,白重水竟然残忍屠尽池泽城二十万百姓,剖心挖肝用以献祭招魂幡。
凶咒袭来,龙腾军这堂堂百战之师立时死伤大半,军中但凡年过而立者悉数毙命,幸存之人则双目视物只剩黑白二色且再难流出一滴泪水。
突变之下,龙腾军残部只得放弃追击,退守洛国后,第二楚天遍寻名医来帐,为自己与诸兵士医治眼疾,然却尽皆无果。
更可怕的是此后每年军中一旦有军士岁至而立,便会无端毙命,无一幸免。
短短十年间,那支曾经纵横神州为洛国立下赫赫战功的龙腾军便死绝了。
然而龙腾军的覆灭却并未能阻止这邪恶诅咒的延续……
所有自那一战之后出生的龙腾军士后裔,依然尽皆双目无泪、视物黑白、命不过三十,代代如此……
龙腾将军第二楚天也没能逃脱三十而毙的厄运,临终之时他留下遗训,第二氏后人,须不惜一切代价找出破咒之法,拯救龙腾军后裔。
此后第二世族举全族数代人之力苦寻破咒之法,却发现这咒魂幡之力源自九幽冥域,若想破咒改命,除超脱凡间下到九幽冥界去毁此力之根源外,别无他法。
而此世间,能够前往那九幽冥界的办法只有两则。
其一是在有生之年将自身修为炼至化神境界,渡天地之劫后以元神之体跃界。
其二则是以传说中的欧冶神剑第九剑斩开三界之门,以常人身躯入之。
至于这第一种方法,且不说自古至今能够修成化神境界的只有剑仙欧冶子、古帝严如黯、武祖成九极等寥寥几位惊艳之人,单是第二家族后人这短短三十载的寿命于此法便是千难万难。
更何况凡人若能修达如此境界者,哪个不愿飞升成仙,去追求天境仙界那永生极乐,又有谁会甘愿下到这万魔横行的九幽冥狱历险?
于是以欧冶神剑之力破界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寻剑之难其实尤胜修炼,但却不用顾忌寿元之限,一代人完不成下代人继续便是。
然而至今百余载已过,第二族人除了一段隐藏着神剑封印之秘的卦言外仍旧一无所获。
可仅仅只是为了得到此卦言,第二世族便已是付出了一位族主的性命这般巨大的代价……
那位族主名叫‘第二无忧’,是龙腾将军第二楚天的嫡玄孙。
他二十岁接掌族主之位时,功法便已修炼到了金丹初期的境界,堪称惊才绝艳,放眼神州修炼之辈,便是传说中的千古一帝‘严如黯’到此境界之时怕是也已过了而立之年。
可叹他若有常人之寿,百年之内修成化神境界却并非不可能之事。
三界各有法则,世间凡人修炼仙家之法本是逆天之行,常人修至练气期大成已是极限,然而唯有踏入筑基期境界才能算是真正步入修仙之途。
可若想筑基成功单靠自身修炼却是绝不可能的,必须服用一味名唤‘筑基丹’的仙药。
而炼制这筑基丹的主材,便是金丹期修士体内结出的金丹。
所以那些就于家族、宗门高位的金丹期的修士,一旦确认自己此生进阶元婴期无望,便会为了家族或宗门的传承,于寿元将尽之前把自己苦修而成的金丹祭离出体,再封于养灵琉璃木瓶之中,以为弟子、传人炼丹所用。
金丹一旦离体,本主全身修为也将尽数散去,变得与常人无异。
第二世族那段隐藏有神剑封印之秘的卦言,便是族主‘第二无忧’用自己的金丹去那神州之中独一无二的修仙之城‘无双城’换来的……
无忧族主换得卦言后便闭关思索其中玄机,七日后他竟不顾金丹出体之虚,孤身一人前往了凉国境域的残阳大漠。
不料此行途中却遭遇了那西域魔修狄霍和他的两个徒弟,那三人初见无忧族主,慑于他金丹期之名,本不敢造次。
但不久他们却发现了他已金丹出体功法尽散之实,立时便起了歹心。
无忧族主此刻已无半分修为,又怎敌得过那炼气后期的魔修和他的两个恶徒?
是而命殒大漠……
那狄霍知晓了无忧族主将金丹换给了无双城之事,便取了他早年劫得的一件奇宝‘紫玉辟毒杯’欲向无双城换取无忧公子的金丹以助自己筑基。
此杯本对修炼并无助益,怎奈无双城四大护法之一的‘药王秦地川’却看中了它化毒为药的奇效,竟真与他做了交换。
可笑那狄霍得了金丹不久,却又被他那两个狡诈贪婪的徒弟害了性命占了宝物。
……
一则故事至此却已讲了一个时辰,冷无泣语气已显哽咽,脸颊上亦再度流下两行血泪,悲愤交加间,紧攥的拳头中,几枚指甲竟都已楔入了掌心。
“如此才俊,舍身取义,大局为重,着实让人敬佩惋惜,看公子这般神伤想必这无忧族主于公子你也是至重之人……”
见冷无泣哀伤如此,原本静静陪听的秦氏终是不忍的抚慰了一句。
“我名‘无泣’,在入‘红馆’前我亦复姓‘第二’……”
“第二无忧正是我的同族兄长……”
“我自幼便以兄长为榜,处处效仿,兄长生时对我关怀备至,我曾想过若能常与兄长作伴,便是只有三十年寿命,又有何妨?”
“可自兄长离去之日起,第二族人遍寻神州,却始终不得他的下落,于是本应继承族主之位的我叛离了家族,加入了天下间最为神秘的刺客宗门‘红馆’……”
“只因世人皆知,红馆欲寻之人无有不得……”
“时过三载,我凭借着红馆遍布于诸国暗使的探报,终于查清了这一切。”
“救你那日前,我已杀了狄霍的两个恶徒,而这木瓶中装的……正是我兄长的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