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隆冬的夜晚,河边格外冷。空气中每每吹来一小股风,我就会打个哆嗦,鼻子耳朵都快没知觉了,就算是清鼻子淌下来,估计我也察觉不到。我开始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听奶奶的话把耳套和围巾戴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我说,往年要么在网吧打一晚游戏,要么去酒吧喝点小酒暖暖身子,今年你就不能选个好点的地方,非要来河边挨冻,有受虐倾向吧你!”
胡凃在前面晃来晃去,踩着大马路边上的坎儿当平衡木,冷不防的屁股上挨了我一脚。
“大哥,以前每年过年都是你请我玩儿,今年我也想请你玩儿一次,增进一下感情嘛!”
胡凃揉揉屁股,觉得自己很委屈。
“请我玩儿?那你也不能带我来河边啊,你见过谁大冬天的在河边瞎转悠,鼻涕泡儿都给我冻出来了!”
“这里是我们最爱来的地方啊,有没有感受到回忆的浪潮正在猛烈的向你袭来。”
“你再装逼老子可要动手了!”
“别别别,大哥我错了……”
瞥见路边有个卖鞭炮的摊子,电灯泡忽闪忽闪的,这个时候还开着门,也真是觉得挣钱要紧啊!
好像有许多年都没放过鞭炮了。小孩子是最喜欢过年的,不光是因为有好吃好喝,最重要的是一年中只有这个时间段是被允许玩儿烟花爆竹的。
我曾经发明过一种特别奢侈的擦炮玩儿法,当时只有我财大气粗敢这么玩儿,其他的孩子都只能远远看着,发出感叹词。
擦炮是小孩子最喜欢玩儿的炮仗,点燃红色的引火头以后丢出去,隔个几秒钟就会爆炸,常被我们用来炸别人家的化粪池。那时候最出名最安全的是“黑蜘蛛”,其他的牌子都不敢买,曾经有人买假冒伪劣的擦炮炸烂了手。我发明的玩儿法说起来特别简单,就是把每个擦炮都对半折,折断一边露出里面的火药,然后把另外一根擦炮的引火头放在断口火药处。只要点燃了第一根擦炮的引火头,它也不会爆,只是端口处的火药会被引燃喷出来,点燃第二根擦炮,以此类推。小时候五毛钱一盒的擦炮里面最多也就二三十根,我每次一口气就能这么耗去五盒,拉出去几米远,尽情享受别人的羡慕眼光。
叫住胡凃让他等我一下,我跑到鞭炮摊前仔细的挑选起来。
“我说,多大了,你还玩儿这个啊。”
我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有擦炮,只有几盒摔炮在角落里孤零零的摆着。看见我拿起一盒摔炮,胡凃小声嘟哝着。
摊主本来见这一晚上有个孩子跑到自己掏钱,以为能接个大单,多卖点钱。结果见我就挑了几盒不值钱的摔炮,态度不冷不热的应付着。
“你不是要回忆过去吗?我现在拿过去爱玩儿的东西让你回忆,你还给我来劲儿了是吧!”
我把全部的六盒都拿走了,从兜里掏出钞票来付了钱。
“你三盒,我三盒,不给我丢完,今天晚上你也不要回去了!”
直接把摔炮塞进胡凃怀里,也不管他想不想接,我说的话就是圣旨。
小时候摔炮是除擦炮以外,我俩第二喜欢玩儿的炮仗,又便宜又方便,甚至连打火机都不用,直接往地上一扔就能爆,拿来整人是最好用的。
前年过年晚上,我和胡凃俩揣着摔炮在街上晃悠,走到某酒吧门口的时候,遇到几个喝醉酒的人在路边草丛里撒尿。我想都没想,直接就扔了几个过去,吓得对方一哆嗦,全部尿在了裤子上。结果那个惨,我俩被追了整整五条街,最后不得不躲在一个废品回收站里,这才糊弄了过去。
“走你!”
我从盒子里抓出几个炮仗,趁胡凃发愣的一瞬间,直接丢在了他脚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擦,你来阴的是吧,别跑!”
胡凃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在后面一路穷追不舍。
整个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俩的打闹声和不时响起的炮仗。
隔了几天,元宵节还没过,胡凃又回学校上课了。少了他的陪伴,日子又开始变得无聊,我每天窝在家里打打游戏,哪儿也不想去。
新学期伊始,又到了返校的季节,胡凃这次没有来送我。按他的说法是,有些东西只需要矫情一次就够了,不必回回都整的那么伤感。不过让我比较意外的是,我妈居然奇迹般的没去打麻将,安安心心的把我送到了车站。
日子比想象中过的更快,转眼间就临近六月,又到了新一批高三学子高考的季节。不知道为什么,想着胡凃马上就要参加高考,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游戏搁在一边不想打,衣服堆成山不想丢进洗衣机里搅,每天唯一准时做的事情,就是在宿舍里关注今年高考的相关讯息。宿舍里的几个兄弟伙成天没事就发个心情,说又要高考了,自己特别紧张。
我发誓,谁都没有我紧张。想当初自己参考高考时也就是夜里睡不好觉,到如今连饭都吃不下了。一到吃饭的点儿,认识的人就跑来逗我说是不是还想回去再高考一次,我信誓旦旦的说,这辈子再也不想重回那个噩梦一样的考场。
我迷上了一个人去操场上坐坐,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操场看台的座椅上。很多年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鞭炮的喧嚣,喜欢河水冲击大堤的深沉,喜欢听建筑工人抡起大锤敲出的每一声铿锵,喜欢傍晚催鸽子回巢的命令哨。这曾经一度是我的生活,也是胡凃的生活,我们会坐在河坝上碰撞手中的啤酒瓶,然后仰起头“咕噜咕噜”的全部灌进喉咙里,而此刻他不在身边,我把酒瓶换成了易拉罐,这样看起来也许不会太孤单。
我终于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一直喜爱的都是安静,只是过去的所有时光胡凃都参与其中,放肆的与我分享。离了他,鞭炮是哑的,河水是肤浅的,大锤砸出的只有火光,鸽子脱离了队伍,迷失在灿烂的旅途。
高考那两天,我直接翘了课,女朋友打来电话让我陪她去吃饭,我莫名其妙的发火告诉她不要烦我,没有胃口。为了这事儿,她跟我冷战了好几天,一个电话都没有再打来。
上考场了,我紧紧盯着手上的表,秒针“咔擦咔擦”的转动着,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跟着跳动一次。
“我要上北大,除了北大,我哪儿也不想去!”
无数次从半夜醒来,脑子里萦绕的都是胡凃坚毅的面庞,以及这句至死不渝的誓言。
两天时间,四门课程,在高考期间胡凃没有传来只言片语的简讯,我常常在寝室里惊叫连连,手舞足蹈的拍打桌子。室友们怀疑我患上了间歇性的精神病,非要拉着我去检查。最后被折腾的烦了,我自己也担心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跑到学校的心理医生处一检查,医生说我近期压力太大,给我拿了几片安眠药,每晚都要就着水服下才能安稳。
有一句诗虽然不太合时宜,却能准确表达这段时期里我的精神状态,那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胡凃终于在高考全部结束后的第三天跟我联系了,不过这一次不是通过QQ留言,而是他用报刊亭里的公共电话给我打来的长途。
“喂,杨栎吗?是我,胡凃。”
“你要是再晚个两天给我打电话,估计再见到我就是在报纸头条或者葬礼上了。”
我说的一点儿也不假,靠安眠药来维持睡眠的日子再持续下去,可能跳楼的那一刻我也感觉自己是坐上了云霞。
“这段时间确实顾不上跟你联系,害你担心了。”
胡凃能听出来电话另一头我语调中的沧桑,给他的那种感觉,像是在下雪的时节里一头扎进嘉陵江里,来了个透心凉。对此他表示了足够诚恳的歉意。
“好了,说说你考的怎么样吧。”
“还行吧,我感觉自己该做对的题都做对了,有些难度较大的,没有太大的把握!”
“什么叫还行啊,你就说,上北大行不行!”
我有些冒火,胡凃很少跟我说这种没把握的话,记忆中他对自己的成绩,向来说出的话都是斩钉截铁,说考满分绝不写错一个标点符号。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北大的招生可没有标准线,都是择优录取的,我只能说有几率,但是不一定能百分之百的上。”
“那我就当是你一定考得上了!”
我这话不像是说给胡凃听的,隐约中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
“好了好了,你就自个儿意淫吧,我不跟你说了,等成绩下来我再给你打电话。”
“抠的你,舍不得那几个电话费是吧!算了,记得有任何消息,随时联系我。”
挂完电话,我觉得自己今晚终于可以不靠药物来睡个好觉了。
旁人不会理解我,我也从来不会奢望有人能体会我的心情。关于胡凃,我看的比自己重要。人们常说没有比较就不会有差距,我这一辈子都在跟胡凃比较,比的不是我有什么比他好,而是关心他什么时候能靠自己的努力达到跟我一样的生活水平。为了读书,胡凃经历了多少磨难,为了梦想,多少个夜晚他挑灯夜战。我无意中翻起过他的头发,最外面的一层乌黑发亮,底下却藏着无尽雪白。
高考对我来说,只是多浪费几年的时间来享受生活,而对于胡凃,对于天下所有类似于他那种家庭的孩子来说,就是唯一的出路。有文化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是没有文化,即使可以成功,也得历经无数人间苍凉。
如果胡凃不争取这个机会,也许不止是他,甚至在他以后的一代又一代,包括他的子女在内,都只能挣扎在最基本的温饱线上。
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强烈的抵触过中国的应试教育,对我而言这跟书本上讲述的古代八股取试没有什么区别,通过这种变相的科举制来选拔学生,决定他们以后的人生走向,简直是远胜于车裂的另一种恶毒刑罚。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胡凃,本以为能够引起共鸣,结果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跟我说了一段话。
“对于有钱人家的孩子来说,应试教育就是多此一举,因为不论学的怎样,考的好与不好,他们的人生早就赢在了起点上。比如说杨栎你,在别人眼中你就是这样的例子。而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他们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只能通过这种简单的优胜劣汰法则来为自己争取足够的社会地位。如果少了应试教育,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做最底层,因为他们没有钱创业,没有途径去证明自己会发光。就像我一样,如果不通过高考改变人生,那么这辈子也许就只能为了吃饱一口饭而奔波。世上所有的事情,存在即合理,没有人喜欢应试教育,没有人喜欢变成考试机器,可是如果不这样,我们永远翻不了身。”
我不记得当初是否有反驳过他,过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自己再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了。
胡凃的高考成绩出来了,671分。
我是全世界除开胡凃以外,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毫无疑问的,胡凃成了我们市这一年高考的文科状元!据说揭榜的当天,胡凃的母校打出了“热烈庆祝我校学子胡凃勇夺全市文科状元”的金字红条横幅,高挂在校门上。市委领导班子还特意到胡凃家里了解情况,听说他家贫困,当即就拨发了一万元的助学金。
接到这个消息之前,我毫无防备。胡凃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走在从学校食堂回宿舍的路上,胡凃平静的报出自己的分数,平静的跟我讲述完横幅以及助学金的事情,我手里喝到一半的牛奶掉在地上,在电话另一头哭的像个孩子一样。当时正值用完饭回寝室的高峰期,路过的学生见我站在大路中央涕泪长流,都一副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似乎以为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当天晚上,我把全寝室的兄弟请到了校外最好的酒吧,喝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晨在寝室里连胆汁都快要吐个干净,被拉到医院里打了一个下午的吊针。
填报志愿的时候,胡凃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我也不需要通过任何形式联络他询问要报哪所学校。我相信,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他去自己心中神往的地方,那个被誉为文科生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我没有再上网查询过北大历年来的录取分数线,即便我经常点开北大的官网,隔了几秒又会关掉网页。其实查与不查,知与不知,都再没任何意义。按照胡凃的性格,一旦他决定了要去读北大,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被北大录取,另一个就是回去复读,来年再战。
七月初是北大招生结束的时间段,这种一流名校不比我读的专科,总是第一时间就会把好学生挑选干净。我不必再通过与胡凃的联络来获取这方面的信息,只需要坐在电脑面前,打开我们市的论坛主页,就能一目了然。
果然,北大招生结束的当天,我们市的论坛主页上就贴出了喜报。
“我市文科状元胡凃同学被北京大学录取!”
这就是我等了多年,魂牵梦萦的一行字。关掉网页以后,我拉开放在桌上的一听啤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天傍晚,胡凃的QQ上线了,我没有主动找他说话,打开聊天窗口,看见左上角有“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静静地等着,我知道胡凃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杨栎,在吗?”
胡凃的头像在我的好友栏里闪烁着。
“我在,你成功了,祝贺你!”
“看样子你都知道了?“
“嗯,这种消息,新闻比你更早告诉我。”
“猜猜我选了什么系?”
“中文系,这个问题没有难度。”
“哈哈,好吧,我来考你几个有难度的问题……”
这一夜胡凃上网的时间格外长,我们从录取聊到了文学,又从文学聊到了鲁迅,他下线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清晨五点。
这是我有生以来睡过最安稳的一觉,虽然外面阳光明媚,虽然室友上完课回来以后在宿舍里联机打游戏闹得翻天覆地,但是日光和喧闹并没有妨碍我睡个好觉。
梦里面,我回到了刚和胡凃成为朋友的那会儿,那是我们一起挨打的第二天,我俩都鼻青脸肿的坐在学校主席台的旗台坎儿上,头上是迎风飘扬的国旗。
“胡凃,你为什么叫胡凃呢?”
“因为生我的时候,我妈病房里还有一个产妇也刚好生了小孩儿。”
“这跟你叫胡凃有什么关系?”
“我爸一进门就把人家的孩子抱在怀里亲,根本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育儿箱里捱着危险期。”
“你还是没有跟我说为什么你叫胡凃啊。”
“我……算了跟你说不清……那你为什么叫杨栎呢?”
“因为我爸说栎谐音‘月’,我又姓杨,就是太阳,日月加在一起就是光明,充满希望的明天。而且我奶奶说我五行缺木,我爷爷希望我快乐成长,木和乐刚好组成了栎啊!你看我解释的多清楚,你听懂了吗?”
“哦,你讲的这个故事好长,我听得都要打瞌睡了。“
“你!对了,你昨天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嗯,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傻吧,现在想想有点后悔。”
我和胡凃的友谊,像是一壶搁置在煤气灶上的温水。这壶历经过无数磨难的水,曾经它静止过,默默的等着升华;它也曾沸腾过,沸腾到掀开壶盖溢出来。时间久了,淘汰了多余的部分,最终它成了一壶开水。用来泡茶,会散发清香,用来洗脸泡脚,会使人健康。虽然开水滚烫,若不拿它来做出格的事,就永远不会让大家受伤。
胡凃踏上进京的列车时,我正在家里享受漫长的暑假。那天我妈跑去省城给我爸办些银行手续,说是要证明自己过去没有贷过款,爷爷又恰巧在劳作的时候拧伤了腰,奶奶一个人扶不住,由我临时送他去了医院。
等我在医院手忙脚乱的安顿好了爷爷,我看见医院病房里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过了之前胡凃告诉我的发车时间。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我就这样遗憾的错过,甚至没能去车站送他。
我知道他一定在车站翘首企盼了我很久,可我无法通过电话告诉他此时此刻我在忙些什么,愧疚比解释来的要快,因为愧疚是时刻存在的,而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事后再来解释的机会。这种强烈的自责,也让我在痛苦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我再次开学时,依然没有收到胡凃传来的任何消息,我只能通过QQ留言,向他简要的说明了他走那天时的情况,可过去了好多天也没有回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忙着开学的各种繁琐程序而没有时间上网。我也一度以为他是因为走的时候我没能去送他而心怀不满,对此我也是无可奈何,想通过书信的方式向他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准确的寄信给他才能送达。在网上查阅了地址又迟迟不敢寄出,担心他的系部会扣留一些书信,这事儿在我们学校时有发生。
十月的一天,课后教室里没有几个人,我正在拾掇着桌上的书本。
“杨栎,有你一封信。”
辅导员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走到教室门口正好瞧见我,拉着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搜出一个米黄色的信封交到我手中,我看了一眼信封上邮票,是一根巨大的纯白华表。可是翻来覆去的找,我也没看到这封信的寄信地址,谁会寄一封匿名信给我?揣着信回到了宿舍,室友们都还没回来,我找出剪刀,一点一点的裁剪掉信封的封口,口朝下抖了抖。
抖了几下,开口处滑落出来一张材质较硬的纸,不像是普通的书信,我定睛一看,是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那个熟悉的人。
胡凃笑的很灿烂,那是我过去十余年间从未在他脸上寻见过的一种笑容。他的手里举着一本鲁迅的《狂人日记》,坐在一条红色的长椅上,头顶上有垂下来老长的杨柳枝。身后一片清澈的倒映着日光的湖泊,还有一座高高的、顶部尖尖不知有几个角的阁楼。
我翻过照片来,背面有短短的一行字。
“杨栎,我在这里,我在未名湖畔。胡凃。“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滴在这行字上,钢笔写就的墨迹在泪水的浸染下微微发胖走形,我捻起袖口,轻轻的揩拭干净。
是的,你在未名湖畔。
我看见了,亲眼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