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日下午,文方一连几个电话都找不到林迟。又给她发短信,说今晚外面有个活动,假使她要来,就在办公室等他,他应酬一两个钟头就会回来,至多8点半。然后,他把那对手镯精心包装了一番,摆在显眼的位置上,还附了一张圣诞贺卡。
傍晚,他赶到了请柬上的地址。晶莹剔透玲珑杯,琼浆玉液醉心扉,这里已宾朋满座、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葡萄架上点缀着闪烁的彩灯,映得人脸也变成色彩斑斓的生动模样。主人不知从何处请来三个身着马甲的调酒师,正在人堆里耍着晃眼的花式调酒。
这里没几张熟脸,他进来时,也没人注意到他。
他在人群中搜寻吕卡卡的身影,但直等到屋里屋外交换了一轮人头,也还是没有看见她。文方失望间收回了视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见远处西装笔挺的卧槽虎正专心与人攀谈,身旁的柯娟则盛装陪笑。吕贝卡的爸爸独自坐在他们不远处的躺椅上品酒,大概是担心洋装会皱,所以不敢躺下,只那样坐着。文方忽又踌躇起来,自己一身休闲装束看似与这场面欠缺协调,毕竟今晚的来宾,无论美丑,穿着上都是十分得体的。
晓薇端了两杯鸡尾酒走过来,递到他面前一杯,问他看见吕贝卡了没?从她这话,文方真正以为吕贝卡实际是来了,只不过没有被他发现。急问,在哪里?晓薇感到奇怪,反问,我不是正在问你么?我也想晓得她在哪里。文方说5分钟里就没看见过,不晓得在不在房间里。晓薇说她正从房间里出来,也没有。文方如同一只刚被充满却又被扎爆的轮胎,低头不语。
吕贝卡没来,本以为随便坐坐逛逛便可借故离去,可自从晓薇一坐下,似乎便抱定了哪也不去了,就守着他。
吕爸爸抖擞起精神,上了一个台阶,对着麦克风来了一番开场白。前面一大通全是废话:各位来宾,各位啥啥,Ladys and乡亲们,在这个啥啥啥啥的夜晚,我们送走了啥啥,又迎来了啥啥,各位啥啥今晚欢聚一堂,怀着无比啥啥的心情,啥啥啥……后面才进入正题,文方也因而恍然大悟,今晚这里的主角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杜文方。
“……众所周知,前段时间,在我们的合伙人队伍中,有一些蜚短流长、风言风语,作为一期投资人,吕某十分愤慨……今晚,我们有幸邀请到鑫隆商业地产投资项目的发起人、总策划,尊敬的杜总——杜文方先生,就前阶段投资成果,及未来的投资前景给大家做一个详尽的介绍,并借此机会,解答大家所关心的一些问题,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下面,就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把杜总请上台来。”
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把文方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转念却感觉被人耍弄了,晓薇借吕贝卡的荫头把他诓来,原来是他们事先策划好的,这是要“逼宫”。
他前几天从卧槽虎的话里就听出了点苗头。这几个骨干眼下迫切想为他安排这样一场交流会,意图很明显,要为他消除与众投资人之间的隔阂,争取到更大的信任。他当时断然拒绝卧槽虎,不是因为他为人低调,更不是担心自己口才不好,而完全是基于不想与投资人走得太近。
这是他的游戏攻略,全盘计划要求他不能将自身曝于众人面前。他要利用的仅仅是这张关系网的急速传染性,看似八竿子之内准能打到的人,实则一个也不认识。而他计划的最后一个动作,始终都会是金蝉脱壳,这已毫无悬念。他近来已察觉不妙,尤其是那条跟踪短信,始终困扰着他,他相信发短信那人此刻也一定不露声色地坐在下面……如今,他反而被进一步推到了明处。
尽管毫无防备地被算计了,可文方毕竟有颗睿智的MBA脑袋,他明白眼下众人最需要、最渴望的是什么。他走上台去,先谢过“主持人”,又运用华丽的辞藻夸赞了一番今晚的会场,甚至还扯到他一路开车过来参加酒会的心情。接着又光运气不发功,嗯嗯啊啊了好一阵,终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道:“……我只想告诉各位12个字——‘项目运作良好,前景十分广阔’,但在今晚这节日的气氛里,长篇大论的工作报告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老实讲我也没啥准备,为了配合这份喜气,在此我要宣布一项重大决定……”
众人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我决定,第一期分红将提前至2006年元旦那天,也就是一个礼拜以后!”
可想而知,这一招真的太管用,仿佛在所有人面前开启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门,光辉直射在每个人的脸上。台下众人欢欣鼓舞,弹冠相庆。文方乘着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溜下台来。
回到座位上后,他却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背后三个刺耳的声音。
右后方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为啥提前分红?还不是心里有鬼?自家定的规矩都可以随随便便推翻……”
左后方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他们到底是啥关系啊?老吕怎么一口一个杜总,还‘尊敬的杜总’……”
正后方稍远些,一位老男人沉闷的声音,“这也不解决问题啊,也不晓得啥时候轮到我们分第一次红……”
文方听明白了,一个人一旦被众人怀疑,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质疑的声音非但不会戛然而止,且还会不断发酵、扩散……好比那找人代笔如家常便饭的卧槽虎,无论他事后昼夜不分誊抄多少页“手稿”,质疑的声音仍似恶性肿瘤般急速扩散……几乎所有人都坚信“无风不起浪”。
晓薇嘴巴里含着一粒巧克力,头也不回,朝身后挥了下手,作不屑状,“不要听这些人瞎三话四,谁也没求他们进来……”
舞曲正式响起,文方邀请晓薇跳了一曲僵硬的探戈,搭手处却柔若无骨,这才发觉晓薇有一段性感的蛇腰。也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受她身上香水味的蛊惑,他竟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还好今天是一身宽松的休闲装……林迟已好几天不在他的身边。
后来,吕爸爸来了,客套了两句,走了。卧槽虎路过时也用眉眼打来个招呼。那天不速来访的钱某也凑近过来,递给他一支擀面杖般粗细的雪茄,攀谈了起来。文方那天厌恶他,是因为他东拉西扯没句正经话,可这会心中倒又不厌恶他了,理由竟然相同,还是因为他始终也讲不出啥正经话,聊聊天气,扯扯新上映的大片。大概他永远也没有勇气讲出内心所想,索性也就当他是个笑容可掬的酱油客吧。
再后来,他在院子里坐腻了,索性去客厅里转转。一圈沙发上坐了四个男人,他凑了过去。众人一见是他,屁股纷纷离座,给他行欠身礼,其中两位鲜格格还要跟他交换名片。回礼时发现,那是一张张既敬畏且又高度戒备的面孔。
其实,文方最终也没能查出那条跟踪短信是谁发的,但也就在前两天,他有另外一条重大发现。
他在车子底盘上找到一只GPS跟踪器,极微型的那种。但他当时很冷静,没有试图去拆除,就让它原封不动吸在下面。反而担心它电力够不够用,若不是太阳能供电,真想找来个充电器为它充充电。或者干脆到维修部找个懂电路的师傅,把这玩艺儿直接连到他车子的电路上。讲白了,在它被他发现之前,有着神奇的正功效,可一旦被发现,它就可能呈现负功效,反过来被他利用。
他心想:小儿科,真到了老子一夜人去楼空的那天,你们靠这么个小玩艺儿就想拦住我?
他有心要在原定计划中增加一个人,虽然还没最终想好,但那人的身影在他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对眼下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林迟。他就是想要她一无所知,也许等到不远的将来,带她远走高飞的那一天,她依然一无所知……
拥挤的人群中,服务生的托盘里不小心撒出了酒液,倾泻到文方的衣袖上。他本能地弹立起来,脱口而出一个“Shit”,却引来满屋人侧目,顷刻鸦雀无声。他这才意识到,如今他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暗藏于若无其事表情下的那条敏感神经,战战兢兢,杯弓蛇影。
他发现客厅里越来越挤,先前院子里的面孔全都转移了进来。人缝间朝外望去,晓薇在院子里打电话,不知电话那头是不是吕贝卡。
酒会终于结束了。一干人簇拥着杜文方,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是把他运出门的,然后又一路把他运上自己的车,深情挥别。
吕爸爸回到朋友家偌大一个空荡荡的客厅里,满目狼藉,宛如县级市火车站的候车室。他的对面坐着卧槽虎,手里端着残余果盘正在补充水份。“今朝夜里厢的酒会办得哪能?”吕爸爸容光焕发,无一丝倦意,在微笑,看着他。卧槽虎向他竖起大姆指,却半天讲不出一句话。作家就是作家,他本想用“老谋深算”来夸赞这位杰出的活动组织者、投资专家、外交家的,可想想似乎阴了点,继而又想到要用“姜还是老的辣”,好象也没多大改善,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呵呵,言过了,我只不过想让大家明白,不管是情绪也好,尊严也好,啥叫‘正反馈效应’,虎作家先前那种散传单的做法,只能起到负反馈作用,这一点你承认吗?”
“承认!承认!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立竿见影,这么快就答应分红了。”
“没想到吧?我就想到了,那天你来我家,我是怎么跟你讲的?‘维稳’和‘逼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的两个目标是不是全实现了呢?”
其实分红这码事实在只能算是杜文方的临场即兴发挥而已,或者说是在当时实在发挥不出啥的情况下,又一次很无奈的豁胖之举,这个老家伙这会竟厚颜无耻地纳入了他的事先筹划与谋算之中,还装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
“还真是,佩服,实在佩服。”果盘也扔一边了,两根粗短油腻的姆指齐竖立,此时的卧槽虎也只剩下马屁功夫了。
吕爸爸身子朝前倾了倾,伸出一根食指,认真道:“你要牢牢记住我老吕一句话,挨下来我们一期三户人家,要抱团在一起,做到二多二少,也就是多看、多听、少说、少动……这‘多看’是看谁?你明白么?”
“杜文方?”
“对!这‘多听’和‘二少’呢,主要就是针对下面投资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啥风吹草动,才站出来息事宁人,维护他杜文方的声誉和威信,也就等于维护了大局面,维护了我们自己,同意么?”
“举双手同意!”卧槽虎两根姆指变手掌,夸张地高举过头,象极了投降的俘虏。
吕爸爸摇着头,拿食指点他,意犹未尽地笑……
当晚,文方回到办公室,发现屋里没灯也没人,桌上的圣诞礼物被拆了封,里面的手镯不见了,旁边却多出一棵可爱的微缩版圣诞树。贺卡还在那里,他翻开来看,在他写的那几行祝福语下面,多了一个笑脸,文方也笑了。
相遇是美丽,相知是欣赏,相爱是幸福,可相守却并非十分轻松。
他坐下来,仰面朝天,把贺卡展开来盖在脸上,闻着那纸香,也去品一品上面林迟为他留下的味道……
元旦前夕,林迟去了趟医院。她感觉近来身体异样,且大姨妈“旷工”已两个月。检查结果出来了,早孕。她想,是时候了,是时候去会一会那个叫吕贝卡的女人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吕贝卡的存在。文方从淮北回沪那天下午,Fred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如今,无论是她已知吕贝卡存在这一事实,还是她已怀上他的孩子这个消息,她都不打算让他立即知道。她了解男人的心,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男人,在得知即将面临重大选择或即将承担重大责任时,十有八九是会当逃兵的,那是他们本能的逃避。即使最终没逃掉,那性质也是未遂。
前者,她了解文方,坚信只要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他就一定不会离开她。果然,文方宁肯在吕贝卡面前扮罪人,也不愿为了吕贝卡而离开她。
后者,她并非故意要向他隐瞒,而是感觉在告诉他之前必须做点什么。说到底她吃不准他们俩之间究竟还有没有来往,因为连Fred也莫衷一是。而那女人的存在,对她而言是如鲠在喉的头等大敌,假如不借助身孕这柄尚方宝剑,她怕自己既无勇气也无能力来斩断他们的情丝。
于是,她找Fred要来了吕贝卡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