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黑了,文方建议回家,吕贝卡有些不情愿,提出到淮河边上走走。文方眼中窘雾蒙蒙,只得承认骗了她,此去淮河三百里。吕贝卡顿足,骂他天生就是个骗子,桩桩事情都不例外。文方只得讨好她,在路边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她。
文方自己也纳闷,他以前并非这么爱捉弄人。可自从林迟路过,在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生命中逗留了几个钟头,消失了,又回来了,虽然并非故意捉弄,却令他突然发觉,世界本是那样荒唐可笑。他所在意的东西,愈是认真待它,它愈是要把真面目藏个严实,似真若幻。无论他是否懂得在内心自嘲,在那更上层的意识中(一种主宰,也许是神灵,不敢深想),他一直都在被嘲笑。****这种事,更难逃可笑的过程与荒唐的结局。不论结局最终看上去是好是坏,那也不过是彼时彼刻的判别,经不得岁月的推敲,以至令他产生绝望的荒唐感……
吕贝卡问他,明天真打算去吴香澜的墓地么?文方说,你不用去,少锋开车带我跑一趟就好。吕贝卡说,那就是决定要去,既然要去,那就一道,把我留在家里算什么事情。文方宽慰说,也就一会会工夫,完了带你去塌陷区钓鱼。吕贝卡不明白塌陷区是个什么东东,追问。文方解释,说那是地下的煤被挖空了造成的,会出水,时间长了也会有鱼,而且个头都不小。
吕贝卡脑袋里的“十万个为什么”程序再度被执行,又不明白为什么塌陷之后会出水。文方告诉她,上海人喝的是黄浦江的水,而淮北这里地下水资源丰富,地面一塌,水自然就会冒出来,他们的饮用水全是从地下抽上来的,那可都是矿泉水,干净,没有氯味,但碱性很大,长期喝会生结石。吕贝卡惊恐,说这还了得?又问都会生哪种结石呢?文方说,谁晓得,浑身上下说不定哪天就冒出一粒来,然后“啪”一声掉在地上……
吕贝卡知道他又在骗人,心存不满,不过这种明显的骗,只图好玩,她并不介意,且完全能承受,怕只怕在大事上……不过她清晰记得他说过的话,“时间长了你就会晓得,大事情上我不会骗你的……”这令她心里多少平整了些。
吕贝卡没跟文方说,其实她很羡慕他父母双全,从这样的家庭走出来,理论上各方面都似乎要更为健全一些。但她不明白他为何要离开父母独自一人生活在上海,或者他可以把双亲接去上海……大概还是晓薇讲得对,在上海没有房子的缘故吧。
文方对吕贝卡的家世倒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只晓得她在单亲家庭里成长,只一个“老江湖”单亲,假如他俩有未来,倒是无形中为他省去个难缠的“帐目娘”……
第二天一大早,少锋来接他们去公墓,路上买了一束菊花和几串锡箔。文方提了一把小铲子走在前面,轻车熟道,直奔吴香澜的那块碑。驻足,摆上鲜花,然后杵在碑前,只静望,没有泪。想必他以往常来,虽不知那人是否已安然入土,但他心里的尘埃必是早已落定下来。
望着那碑,吕贝卡揣摩着当年那段悲慽慽的爱,生离死别只为换来今日的杜文方。如今他回来看她,却带来个不认得的女人,不晓得她泉下有知会如何想。
烧锡箔前,文方用小铲除了除碑前的杂草,还用抹布擦了擦碑身。那碑是吴香澜的父亲所立,上面没刻文方的名字,因为对她们家而言,他什么也不是。
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象是在举办仪式。文方抬头,见松柏上一根枝丫垂于头顶一尺,便够下折断,扔出老远。临走前,文方有意拉起吕贝卡的手,在碑前又立了一小会,方才离开。
中午,少锋请客,喝老母鸡汤。象深水缸一样的满满一大沙锅,香气扑鼻,上面漂着黄灿灿的鸡油花。吕贝卡吃得好开心好满足,联想起娘姨的鸡汤,顿感逊色了许多,总担心陈阿姨为了调味而毫无节制地撒味精。
下午,他们真的要去塌陷区钓鱼,少锋的面包车里竟然有好几套齐整的渔具。吕贝卡想,不愧是一道长大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象杜文方的车子里也会有好几套户外装备。
吕贝卡终于有机会领略到传说中的塌陷区,那基本上应该叫大水坑——大到象湖的水坑。
少锋那头钓到一条大鱼,文方过来帮忙才吃力地拉上来,一看,连精于垂钓的少锋都吃了一大惊,那鱼足有四尺长。
少锋惊叹道:“乖乖!要不说弟妹是个福星呢,她一来,神鱼都上钩了,奶奶!俺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鱼,太太太你妈神了!”
他讲的是淮北方言,话里沾亲带故一大串,惹得吕贝卡先惊叫了一声,后又被他的话逗得咯咯直笑,跑过来看究竟。
“乖乖!”她也学会了,“神鱼哦,有灵性的哦,不好乱来的哦……”
文方倒还算冷静,用不太地道的淮北话说:“靠!块头是怪大,不过这明显不是啥神鱼,你还打算把它供起来啊?”
吕贝卡反驳道:“大吉大利,不是神鱼又是啥鱼?你看到过这么大一条么?”
文方想了想,道:“要我看,不是大凶就不错了,这肯定是污染造成的,基因变异了都,长成了怪物、妖孽。”
“你这个人,老没劲的,给人家留点幻想空间好么?”
文方猥琐地笑,赖皮道:“那……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相信它是神鱼,你晓得的,我一向以意志薄弱闻名遐迩。”
“亲!你能更无耻一点么亲?!”
“不亲算了,我坚持我的观点,顶多……这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呵呵,是‘贱’人‘贱’智吧?”
“嗯。”谐音,他辨不出……
后来好说歹劝,那条大鱼总算在吕贝卡的极力主张下被放了生,动用了她好大的面子。再后来晓薇打来了电话,吕贝卡闪到一棵小树后去接。
晓薇说她一路上与大勇、Fred基本上没啥交流,昨天下午回到上海,与他俩分开,各回各家。看得出Fred有些伤感,所幸与他还不算是正式交往。另外,大勇向她保证,在房子问题落实下来之前,不会再来骚扰她,只保持正常的通信。吕贝卡对Fred也心存几分歉疚,下意识从树后探出脑袋来看文方,他正专心致志在钓鱼,大概早已把Fred这个人忘掉了。
晓薇还问及她在淮北的情况。吕贝卡来了精神,说,你真该来看看,这里好有意思,人也好有意思。晓薇苦笑,又问她文方家里是个什么样,有没有搞清楚那个无人区失踪的小姑娘究竟怎么回事?吕贝卡说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清清白白、本本分分,爷娘也老好,知书达礼、安贫乐道……她迟疑了一下,索性把上午去给吴香澜扫墓的事也一并告诉了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虚惊一场”,断定这件事情上文方不会有太大问题。到目前为止,见他坦坦荡荡,一点遮掩的意思也没。何况他既然开得了公司,就证明他没啥了不得的污点,因为申请注册时都要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
晓薇模棱两可说,这些小姨夫不可能想不到,未必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不过既然如此,总算是可以松一小口气了。吕贝卡让她把这些情况跟老爸汇报一下。晓薇说好,不仅要跟小姨夫讲,还要让柯娟那头也放下心来……
晚饭,少锋约来了一大帮人,都是他和文方共同的旧相识,少锋的老婆王小莉也来了。这个女人对文方来讲,是个令他尴尬到恨不能钻地缝的人物。并非因为她光鲜的职业,而是在文方返城前曾追求过她,有过一段平淡的交往,却还未得手就返城了,少锋也是通过文方才与她认得。后来文方走了,这块肥肉竟稀里糊涂落入了少锋之口,令文方捶胸顿足,大呼,“老天不公啊!”回过神来,又呼,“就差一步啊,就那么一小步……”
“哟,叱诧上海滩的杜大老板回来了,多轰动的大事件啊!来之前我还在想,今晚要不要带记者一块过来,搞个新闻采访什么的,机会难得啊,哈哈。”字正腔圆的播音员口音,王小莉一只脚刚踏入包间的门,决定今晚气氛的调皮话便接踵而至。臊得文方屁股都坐不稳,大姑娘般扭扭捏捏地立起身来,“呵呵,王大主播把我当成杜月笙了,就别拿我当把戏耍了吧,我哪根葱哪根蒜啊?”
身边的吕贝卡不知来人身份,见文方立起身,她也跟着立起来,崇敬地朝门口望去,因为听见文方称她为“主播”。
文方的中学同学马晓兵也来了,一副乡镇干部的派头,进门一阵寒暄,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巨型茶杯,往圆桌上那么一摆,令文方联想起上世纪90年代初方兴未艾的“大哥大”,同样那么有气势,仿佛代表着身份地位。可定睛一看,那却是一只雀巢咖啡的空瓶子,里面沏有满满登登的黄山毛峰,根根倒立竖起,精神得象一撮刚催熟的蒜苗。
“还没恭喜马科长升副处,现在只有文方回来才请得动你这位大领导啊……”对面立即有应景的马屁声应运而生。
“忙啊,你以为我平时不想跟哥几个常聚聚?今晚本来也有两个场,全被我推了,我跟他们说,今晚就算是赵局长的场,也恕难奉陪了,别看俺名字叫‘小兵’,这点个性还是有的……说到底喝酒对俺们这种人来说是工作,也一样是负担。”马晓兵官腔十足。
文方趴在吕贝卡的耳边小声跟她解说,小地方,官本位思想浓重,留恋计划经济体制那一套,凡事喜欢论个行政级别,开口闭口是“编制”。
“对了,你们单位今年增加了几个编制?”果不其然,马晓兵饶有兴致地开掰了。
吕贝卡仿佛瞬间穿越至“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年代。
文方不甘沉寂,尤其是在王小莉的面前。逮谁是谁,先拿马晓兵开起涮来,道:“突然想起件小事,记得还在一中上学那会,同学当中流传着马晓兵的一个外号,是年级主任周老黑给起的,叫‘爱情之马’,当时可把晓兵给激动毁了呀,到处打听这个外号是啥意思,得到3个不同的版本,有说晓兵太帅的,惊动了校领导班子,也有说晓兵太有魅力,后来竟然还有人说他是个多情种,但是……最后据班主任考证,真相让人泪眼婆娑,原来是因为周老黑的口音太你妈重了,他本来是想说‘害群之马’的……”
这段往事引来了哄堂大笑。
晓兵不干了,道:“你还好意思说?当时那个‘翻译’是谁?是不是你杜文方跑过来跟俺说这回事的?还跟俺胡扯,说周老黑当时脸上和蔼可亲,是微笑着说‘爱情之马’四个字的,眼睛里还你妈流露欣赏的目光……怪不得作文全班第一,你他妈还真会鬼扯蛋,害得老子当场眼泪啪啦,躲到厕所里一下午没脸见人……其实周老黑也不为啥大事,不就是因为俺给同桌的铅笔盒里放了条毛毛虫嘛。”
众人的笑声一浪盖过一浪。